阿娘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
繼而又說:「況且我已經曉得了那些道理,曉得女子也該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所以哪怕是回到大周,我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會任人揉捏的弱女子。」
阿娘捧著我的臉,笑得開懷:「阿娘要讓鳶兒,從此不被這些規矩束縛。」
13
阿娘說到做到。
次日我還未曾睡醒,阿娘就已經開始讓嬤嬤收拾東西,準備帶著我搬出去住。
阿娘未出嫁前,外公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商賈。奈何雙親歿了,所有人都說女子不可繼承外公偌大的家產和生意。
宗親更是直接上門討要對牌鑰匙。
那副貪婪的嘴臉,娘親便是到今日提及,依舊是憤怒不已。
阿娘嫁入了程家,嫁給了我爹爹。
當作嫁妝帶走,才保住了這一份家業。
「如今阿娘已經學到了好些道理,自然也可以為自己而活。」
阿娘牽著我的手,說罷便往外走。
爹爹在大門口攔住了阿娘和我,他眼裡有焦急,但更多的卻是指責。
「寧昭,我知道你生氣。但如今你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娘親直接被他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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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分?你變心愛上了她人且不談,竟然還敢欺負我的鳶兒。我又為何非得同你一直糾纏?」
經歷了那個在數千年後誕生的現代世界洗禮的阿娘。
不會再覺得丈夫就是天。
也不會口口聲聲說為了孩子,就此隱忍。
阿娘走了他們所有人都不敢走的路——為自己而活。
她將昨晚就已經寫好的和離書遞給了爹爹。
「你籤了它,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幹。鳶兒跟著我,才不會受欺負。」
爹爹怎麼也不願意籤。
他甚至說:「寧昭,你已經沒有了娘家。出嫁從夫,若是再與我和離,你一個女子又該如何在這個世道裡生存。」
娘親笑得溫柔,卻堅定反駁。
「那又如何呢?」
14
爹爹始終不肯籤和離書。
說哪怕念著這些年的夫妻情分,他也不肯讓我娘親一個弱女子在外孤苦無依。
爹爹說,他不忍心。
娘親直接別開眼:「自以為是的深情。一顆心掰成兩半,對誰都說深情不悔。程楓,一直以來我都小瞧了你。」
最後,娘親帶著我。
以及身後浩浩蕩蕩的嫁妝,在玉京城的一處宅子裡住了下來。
娘親告訴我,這世道對女子不好,男子若是想休妻,找足了借口便可以。若是女子想離開,那必須男子同意才行。
「那在另外一個世界呢?女子若是想和離,不需男子同意也能成功嗎?」
阿娘點頭:「若是事出有因,男子背叛了女子,自然也是可以的。」
我突然對那個世界向往了起來。
不為別的。
因為有了一個對比的……公平。
從前娘親總是喜歡教我繡花穿針,又或者琴棋書畫。閨閣女兒家會的,娘親說盡數都要教給我。
隻為了我能夠成為一個有才情的女子。
這樣在玉京城,日後我才能夠尋到一位好夫家。
那時我總鬧著不肯學。
想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有詩詞歌賦不遜色。那麼自幼就須得悉心教導學習,寒冬臘月亦不停歇。
但如今。
阿娘直接將那些繡花的東西全都丟了出去。
「繡花穿針,你曉得縫補自己的衣裳就行。」
我又指了指旁邊的棋盤和琴。
阿娘立馬招呼著嬤嬤,讓扔到柴房裡當柴燒。除了那些寫著道理的書,阿娘將其他東西全都扔了。
「琴棋畫這些,說是想讓你成為一個有才情的女子。但說到底還是取悅男子。既然你不喜歡,那就不要學了。」
我又問阿娘:「那我該學些什麼呢?」
阿娘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棍子遞到我手裡:「學習別人欺負你時,你該如何反擊。」
我愣了一瞬。
遲遲都未曾接過手裡的那根棍子。
「可是阿娘,我是女子啊。」
小時候的教導,女子舉止應該端莊得體。便是說話聲音大了一些,都是不合規矩的。
更別提拿著棍子去反擊。
娘親摸摸我的腦袋,從我發髻上取下了一條我最喜歡的淺粉色發帶,系在了棍子上。
「忘了咱們鳶兒是女孩,那就用這根系著粉色發帶的棍子,去反擊!」
阿娘迎著風笑得開懷,柔弱美人眼中第一次出現了堅毅。
別人說她是另類。
可我覺得,這才是屬於阿娘的人生。
15
除了教我反擊。
阿娘也會教我做飯幹活。
「咳咳咳,阿娘,家裡不是有下人嗎?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學會做飯啊?」
我在灶臺間忙亂地四處跑著,煙燻得我整個小臉都黑乎乎的,感覺開口說話時都能吐出黑煙。
我咳了好幾聲。
剛想停下來問阿娘。
阿娘坐在門口的搖椅上,手裡拿著把小扇子。聽到我開口說話,便扭頭來看了我一眼。
「若日後家裡沒有下人呢?
「若沒有人服侍,鳶兒你就不會自己穿衣、自己吃飯了嗎?
「若是你餓到極致,沒有伺候的下人在旁邊。看著這些擺在面前的菜,難道你要活生生餓死嗎?」
阿娘說這話的時候陷入了沉思中。
我想,她應該又回憶起了那三年的經歷。?
阿娘未出嫁前也是家裡嬌養著長大的女兒,自然食指不沾陽春水。若是去了那個世界,便如同阿娘說的,一切都需要靠自己的雙手。
那麼我的阿娘,也要學著做飯。
學著,活下去。
所以阿娘如今教我的這一切,隻是為了防止在未來的某一天,因為種種原因。
倘若我不是小姐,家裡也沒有伺候我的僕人婢女。
然後在沒有誰能夠保護我的那天,我也依舊能夠靠著如今我所學的這些東西,不會出賣自我和尊嚴,在這個世道裡活下來。
這才是最重要的。
阿娘笑了。
她滿意地點點頭:「我的鳶兒當真聰慧。」
16
短短一個月。
我學了從前那些從未學過的東西。
無論是做飯打掃,又或者是簡單地做生意,阿娘或多或少都教了我一些。
教了我她口中所謂的生存之道。
腰酸背疼,卻很滿足。
「除了學習這些,最重要的是這裡。」
阿娘伸手指了指我的腦袋,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阿娘先前教你的那些,隻是能夠保證你在這個世道裡,哪怕不依靠男人也能夠活得很好。
「可若是你自己的思想沒有變化,依舊覺得隻有嫁人才是女子的唯一出路,那阿娘無論如何也幫不了你。」
阿娘說得如此認真,連帶著我也不由坐直了身子,開始繼續聽阿娘的教導。
「鳶兒,這世間萬事萬物。你所能夠依靠的,到最後都隻有你一人而已。」
我問阿娘:「嬤嬤說的夫君,不能依靠嗎?」
阿娘耐心教導我。
「若是未來鳶兒的夫君有擔當,是個正人君子,對鳶兒一心一意。那自然能夠相互扶持,白頭到老。
「可若對方品行不正,鳶兒那便隻能靠自己,然後活出一番天地來。後院宅鬥,不該是我鳶兒的歸宿。」
我似懂非懂。
但依舊將阿娘說的這些話全都記在了心裡。
17
阿爹又來過了幾次。
他次次求著娘親原諒,說著從前跟娘親一起經歷的事,說著兩個人青梅竹馬的情分,說著許許多多試圖打動我阿娘的話。
阿娘每每聽了,總是有些沉默。
我問阿娘:「你還愛爹爹嗎?」
阿娘沒有猶豫就點了頭。
「十幾年的情分,又怎麼會是一朝一夕磨滅幹淨的呢?」
嬤嬤看著阿娘長大,後來又看著我長大。她走到阿娘身邊,滿眼慈愛:「既如此,當真不能原諒嗎?」
嬤嬤是好心。
她沒有學過阿娘教的這些,也沒有學過丈夫並非是天,女子也可以有所作為的道理。
她用著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愛著我和阿娘。
娘親也曉得。
所以她同嬤嬤說:「可若原諒了他,之後的日日夜夜我總會想起在那張榻上,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纏綿悱惻過,想起他們曾一起欺負我的鳶兒。這不是原諒一次的問題,而是今後隻要我想起,我就必須原諒。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不如從一開始就拒絕。
哪怕如今還有些難過。
這是阿娘偷偷告訴我的話,她說有舍才有得,人是不能夠貪心的,想要得到些什麼,就必定要失去些什麼。
上天,總是公平的。
所以阿娘想讓自己今後的人生不再那麼難過,不去面對那個背叛過自己的夫君。
那麼盡管還愛著,也會幹脆放手。
嬤嬤也沒有再勸了。
她又跑去了賬房,將家裡的財產都清點了幾遍。然後抱著厚厚的賬本子遞給阿娘:「既然你堅持,日後咱們三人也能將日子過得快活。」
「嗯,我們三人一起。」
阿娘紅著眼眶,握緊了我和嬤嬤的手。
這樣的感覺。
真好。
18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
那個回到了自己世界的雲闲,居然換了一副面容,又回到了這裡。
彼時爹爹再一次過來請求阿娘的原諒。
娘親沒有見他,爹爹便站在門口一直等著。大雨落下,爹爹渾身都被淋透了。
若是換了三年前,阿娘定會心疼得落淚。
但如今的阿娘。
隻會一邊打著算盤,一邊冷笑:「用著傷害自己的方式企圖讓我心軟,這就是當初我千辛萬苦挑中的好夫婿嗎?」
爹爹等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沒有等來娘親,卻等來了雲闲。
她同樣渾身被淋透,從遠處街道跑過來,一把抱住爹爹,將兩個人的定情信物遞到爹爹面前。
深情款款:「程楓,我回家了。」
爹爹起先一愣。
但很快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認出了眼前的女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雲闲,一把將人摟在懷裡。
兩人就在阿娘的宅院前,訴說著對對方的相思與情誼。
我趴在牆頭瞧著這一幕。
突然覺得娘親說得格外有道理。
自以為是的深情,卻又堂而皇之地做出了這樣子的事情。
阿娘的眼,的確有點瞎。
可還沒等我多想什麼,阿娘就拿著竹棍將我從牆頭打了下來。
「聽人牆角可不是什麼好毛病。」
阿娘牽著我的手,我以為她會責備我。結果阿娘直接推開了大門,推著我站在門口:「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反正尷尬的不會是我的鳶兒。」
和那個女人抱在一起的爹爹,看著突然打開的大門。看著我和阿娘站在門口恰恰瞧見了這一幕,看著我們再一次撕碎了他偽善的面貌。
整個人愣在原地。
抱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尷尬到了極致。
「寧昭,我和她,不是……你別……」
爹爹結結巴巴說了許久,卻依舊沒能夠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反倒是旁邊淚眼婆娑的雲闲,注意到了我的阿娘,先前激動相逢的情緒在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極度扭曲爬上了面龐。
「賀寧昭,你回來了又如何?如今程楓愛的是我。你在現代社會生活了三年,應該知道不被愛的那個人才是小三吧?」
阿娘看她就像看個笑話似的。
「的確聽過這句話。都是那些不要臉的第三者,恬不知恥才會說出口的。」
雲闲臉都氣綠了。
我的阿娘啊,你可半點不給別人留面子。
19
爹爹將雲闲領走了。
阿娘在他們走後,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
一個人在院子裡待了許久,寒冬臘月的天,她在院子裡跳了一支曾經她最愛的舞。
然後阿娘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若是雲闲是個頂好的女子,我或許還不會如此難過。如今你爹爹隻會讓我覺得,曾經我當真是瞎了眼。」
我跟阿娘說:「可是那個壞女人,做的詩詞連夫子都叫好。」
阿娘來了興趣,問我是哪些詩詞。
我憑借記憶挑了幾句我最喜愛的。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還有許許多多,都是我覺得挺好的詩句。
阿娘聽著聽著便笑了。
「我的鳶兒,這些詩句的確好。可卻沒有一句是她自己寫的,盜用古人詩句,她當真是半點問心無愧。」
不是她寫的?
阿娘又同我說:「鳶兒若是喜歡,我能教你更多。這些流傳千古的名句,我也會一一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和作者。」
所以後來。
我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是李白詩仙所著。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和「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則是少陵野老杜甫若書。
雖然我都未曾聽過他們的名字。
但我依舊很尊敬,因為他們心中都是有大抱負,大智慧之人。
除了這些詩句道理之外,阿娘還會領著我在院子裡學習商賈之術,說著今後賀家的鋪子田地,待我長大一些,也是要學著親自打理的。
隻有賺了足夠的銀錢,這日子才能開懷。
阿娘說,這是從大周到千年後的現代世界裡,從未變過的道理。
原來銀錢這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