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
宋鶴卿溫柔地看向我,露出滿意的神色。柳三娘似是想起了當初的事,眼眶微紅。
我繼續:「這件事沒有誰對誰錯,柳三娘本是正室,本宮雖貴為公主,也不可奪人夫君。然身份使然,本宮亦不可能為人妾室。思來想去,唯有讓一切歸於原位。」
宋章眉頭皺了起來,宋鶴卿迷茫地看著我:「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我溫柔和他對視:「本宮已上奏皇上,本宮和國公爺的這段姻緣從此作廢,你可以迎娶柳三娘為正室。放心,禮部和戶部那邊,本宮已派人處理妥當,以後,你和本宮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宋鶴卿瞠目結舌,臉色由青轉黑,好一會兒才說得出話來:「一定要這樣嗎?你我都已經花甲之年……」
宋章白了臉:「母親,您不要我們了嗎?」
「你是我的血脈,」我語氣不變,「這是不能更改的事實。但你已成家立業,我對你的責任結束了。往後,你是宋家子孫,但本宮也不會對你不管不顧,你若是活不下去了,可以來公主府找本宮。」
他露出頹敗之色,像受了巨大打擊。
柳三娘伏地磕頭,喜不自禁:「謝公主成全。」
她以為她能當國公夫人了。
這時候有聖旨傳來,讓宋鶴卿接旨。
宋家人跪了一地,我可以不跪,安坐在上首,慢慢看著宋鶴卿臉色變白,呼吸急促,然後一頭暈了過去。
宋章急促回頭看我,我勾唇,露出嘲諷的笑。
聖旨上說,既然宋鶴卿和大長公主的婚事作罷,那作為驸馬得到的福利也要全部交回。
首先,收回驸馬府,即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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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褫奪國公爺爵位。
然後,宋家所有子孫和旁支靠著公主提攜得到的官位,全部不作數。
最後,宋鶴卿欺瞞公主,對其大不敬,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不過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這二十大板由其子代勞。
於是就在公主府門口,大張旗鼓地,宋章被按在長凳上了打了二十大板。
打板子的有沒有放水不知道,圍觀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倒是真的。宋家其他人被逼著觀看,就連暈過去的宋鶴卿都被人架在門口。
自有人講述事情原委。
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大長公主的驸馬在外頭養外室和私生女。不過這個外室是驸馬原先的妻子,到底這個原配是真的出了意外,還是驸馬為了娶公主做了什麼不得而知。這裡頭講得含糊,給了旁人無限想象。
公主大義,不計較驸馬欺瞞之罪,隻作廢了這樁婚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宋章挨板子是替父恕罪。
宋章全程埋著頭。
在這之前,他還是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國公府的世子,前途無量。但今天之後,他就是一介白身,沒有功名,沒有祖庇。宋鶴卿已老,他已娶妻生子,宋家的門楣要靠他支撐。他要如何支撐?
7
宋家人被限三天內搬離驸馬府。
我帶著人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裝箱,院子裡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十個大箱子。
見了我,一府的人如臨大敵。
宋鶴卿怒目圓睜:「你來做什麼?看我們笑話嗎?」
他樣子沒變,但那份從容儒雅的氣度沒了,整個人看上去又瘦又幹,像一個氣急敗壞的小老頭。
居然沒被氣死,真是命大。
高嬤嬤:「大膽,見到公主還不行禮!」
他這才反應過來,但是動作遲緩,黃氏最先跪下,接著呼啦啦一群人跪了一地。宋章不在,應當是下不了床。
我沒讓他們起來,揮一揮手,立刻有侍衛湧入。
宋鶴卿的臉色「唰」一下白了,露出驚懼之情。
我道:「別害怕,本宮隻是來拿回屬於本宮的東西。」
先皇當初賜下驸馬府,府裡一應裝修皆是我承擔,大到假山樹木,小到杯盤碗碟,宋家沒有出過一分錢。
既然婚事作罷,這些東西我理應收回。
他們已經裝好箱的大部分都是公主府的東西,高嬤嬤拿著單子一一核對,很快幾十個箱子就被翻得亂七八糟,我的東西被羅列起來單獨放到一邊,宋家隻剩四五個裝衣物的箱子。
宋雨眠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戀戀不舍地望著散落在外的珠寶首飾。
宋鶴卿顫抖著雙唇:「公主一定要趕盡殺絕嗎?章兒到底是你的兒子,你當真什麼都不給他留下?」
我冷漠看著他:「除了你們自己的東西,本宮花錢買的東西,你們一針一線都不許帶出去,如若被本宮發現,別怪本宮報官。」
我看著柳三娘,高嬤嬤衝過去把她頭上的簪子和手腕上的金镯都撸了下來。
「大長公主的東西,你也配戴!」
柳三娘一聲不敢吭,嚇得宋雨眠急忙把身上藏的金飾都丟了出來。
宋鶴卿絕望地閉了閉眼:「公主,你我夫妻四十載……」
我冷笑:「陛下已經下旨作廢我們的婚事,你如今提起來是想抗旨嗎?」
他立刻不敢說話了,蒼老枯瘦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
8
後來宋家搬到了一座兩進的宅子裡,下人幾乎都遣走了。宋雨眠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三皇子卻不打算娶她,別說正妃,她如今的身份,側妃也撈不著。
我去宮裡陪太後說話的時候遇到三皇子,他道:「姑祖母真是心狠,夫妻情分、血脈親情說不要就不要。」
我露出慈祥地笑:「你不也一樣。」
他讓宋雨眠入了三皇子府,以侍妾的身份,孩子卻沒要,一碗藥下去,宋雨眠下紅不止,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你看」,他輕輕說,「姑祖母骨子裡是跟我一樣的人,姑祖母為何不跟我合作?」
我又笑起來:「不知道該說你蠢還是笨,你父皇那麼多兒子,誰繼承皇位對我來說難道有區別嗎?更何況,我都六十了,活不活得到新皇登基都是未知數,我腦子進水了才會蹚這趟渾水?」
三皇子無話可說,從前我有夫家,有子孫後代,他可以許諾宋家權力富貴,但現在我光杆一條,還是老光杆,沒有什麼是我在乎的了。
哦,還有映月,她留在公主府,沒有和宋家的人一起走。宋雨眠罵她嫌貧愛富,冷血薄情,但我知道她不是。
三皇子說:「我可以讓姑祖母最疼愛的孫女當皇後。」
我說:「我不在乎,映月也不稀罕。」
但我還是蹚了這趟渾水。
我跟皇上告狀,說三皇子不安分,幾次三番試圖拉攏我,野心勃勃。且其在民間有「賢王」之稱,聲望極高,恐對太子不利。
皇上聽進去了,他自己就是從太子坐上皇位的,但太子的位置一直不穩,先皇更喜歡他的八弟,由我保他,他最終才能順利登位。
所以他最討厭覬覦太子之位的人。
他封三皇子為恭王,兄友弟恭的「恭」,打發去了離端京十萬八千裡的封地,無召不得入京。
宋雨眠是三皇子侍妾,也要跟著走,但她不願意,回家找柳三娘哭訴了一番,隔天柳三娘就拿刀指著脖子,逼著公主府的護衛不敢動她,一路走到了我跟前。
高嬤嬤悄聲道:「奴婢看公主最近有些無聊,做主沒讓人盡力攔,公主消遣消遣,當個樂子。」
柳三娘拿刀的手不穩,脖子上已劃了血口子。她很激動,義憤填膺:「我們已經被公主逼得什麼都沒有了,公主為何還不肯放過我們?我就眠姐兒一個女兒,我都這把年紀了,眠姐兒要是走了,我們母女這輩子還有再見的可能嗎?」
她說得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忽然又一跪,哀求道:「我知道皇上信任公主,公主,求您去跟皇上說幾句好話,我不能沒有眠姐兒。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遷怒眠姐兒。我給你磕頭,給你磕頭。」
她「哐哐」磕了好幾下,額上立刻青紫了。
映月小聲問高嬤嬤:「她會不會把自己磕死?」
高嬤嬤:「死了正好。」
我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柳三娘:「本宮幫不了你。」
她忽然又激動起來,拿刀往自己的脖子上劃拉:「公主要是不答應我,我就死在這公主府裡!讓世人都看看,我們尊貴的大長公主逼死了無辜的老婦人!」
9
我眉毛都沒抬,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映月替我把點心切成小塊:「今天隻能吃這麼多。」
都不夠塞牙縫,但是沒辦法,老人家不能多吃甜食。
高嬤嬤笑:「隻有小小姐才能管得了公主,要是奴婢,公主才不會聽。」
映月道:「還不是嬤嬤也貪嘴,勸祖母幾句就被祖母策反了。」
我們一齊笑起來,沒人在乎柳三娘死不死的。
柳三娘惱羞成怒,握著匕首就衝我刺過來:「你這個毒婦,我殺了你!」
她當然傷不到我,連我的衣角都沒碰著,就被護衛一腳踹倒,抓了起來。
我似乎聽到了骨頭裂開的聲音,柳三娘「嗷」一聲尖叫,疼暈了過去,我讓人把她潑醒了。
我派人去宋家喊人。
來的是宋鶴卿。
我驚訝地發現,他變醜了,而且不修邊幅。他沒看柳三娘,徑直奔到我面前,一股老人味飄了過來,我掩了掩鼻子。
他含情脈脈凝望我:「公主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四十多年的夫妻感情,我不信你說不要就不要。我愛的人隻有你,我隻是可憐柳三娘,我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都是她故意勾引我。我答應你,隻要你回來,我就把她送去庵堂……」
他涕淚橫流,從懷裡掏出他經常哄我開心的皮影小人。
「我們相濡以沫四十載,你說過,要和我共白頭,死同穴……飛螢啊,你別不要我,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能沒有你……」
我看著,眼尾湿紅。
不是為他,是為我曾經付出的感情。
我怎麼會愛這麼個玩意愛了四十多年?
柳三娘被他的話驚呆了,一時忘了疼痛,尖叫:「宋鶴卿,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才是你的結發妻子,你最愛的隻有我,你娶公主隻是因為她的身份地位!」
「你給我閉嘴!」宋鶴卿朝她吼,又慌忙跟我解釋,「公主,你別聽她亂說,她挑撥離間。」
我隻覺得好笑。
「宋鶴卿,你的妻子意圖刺殺我,看在她是受人教唆的份上,這次我放過她,若有下次,我要你宋家滿門抄斬!」
柳三娘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是三皇子唆使她來的。殺了我最好,殺不了也能給我添堵。
宋鶴卿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般。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皮影小人從他手裡掉下來,落到地上,被風一吹,不知道吹到哪裡去了。
他忘了帶走柳三娘,柳三娘伏在地上嗚嗚號哭,絕望的,痛苦的。
10
宋家沒能在端京待多久。
宋章傷好後,一直找不到營生,他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又不善經商,整個宋家全靠黃氏的嫁妝支撐,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宋家在老家安陽還有幾畝田地,宋章決定帶全家老小回安陽。
柳三娘被傷透了心,自請入了庵堂。
他們離開前一天,宋章夫婦見了映月一面,宋章囑咐映月好好侍奉我。映月給了他們一包銀票,省著點花,夠他們下半輩子過活了。
臨走前,宋章在公主府門前磕了三個響頭。
這些事映月沒有瞞我。
我沉默片刻,道:「到底是你親生父母。」
他們回去後沒多久,宋鶴卿死了。
他不能忍受巨大的落差和宗族的埋怨,那些被罷官的宋家人把所有怒火都發到了他身上,譏諷他拿魚目當珍珠,罵他腦子進水。又有往日嫉恨他或同他不和的,趁機落井下石。
宋鶴卿是上吊死的。
映月回去奔喪,回來後給我帶了一封遺書,是宋鶴卿特地留給我的,我沒看,燒了。
11
映月一直沒有嫁人,她同我說:「孫女一直在想祖母的事,祖母貴為公主,有皇權有資產,無論祖父做了什麼,祖母都有底氣同他硬剛到底。若祖母再年輕些,重新嫁人也不成問題。可若是普通女子呢?」
家世差一點的,隻能任人拿捏,若柳三娘再是個工於心計有手段,不用等到六七十,早幾十年就被趕出夫家或貶妻為妾了。
家世高一點的, 這把年紀也和娘家生了分,和離不過讓人笑話,隻能捏著鼻子認下,為了子孫, 為了家庭。還要安慰自己說, 不過是個妾, 不過是過個女兒,家產還是在自己兒孫手裡。
也隻有貴為公主, 天然和普通人有君臣之分, 又是我這樣不肯吃虧不管不顧的性子,才能為自己討回公道。
映月說:「祖母, 我想為天下女子做點事。」
我替她請封了縣主,封地的稅賦大部分隨她支配。她在各地推行女子書院, 不僅教女子讀書明理,還傳授女子安身立命的本事。
很難,反對的聲音很多。
她常常跟我哭:「這個世界對女子不公。」
看得越多,越壓抑, 越恨自己能做得太少。
端京的女子書院由我出面創辦, 皇上親自題匾, 許多達官顯貴都樂意把女兒送進去。我將匾額拓印, 送到各地書院,有皇上的墨寶坐鎮, 很多人都願意來沾光。
早有人去通知了宋鶴卿,他很快趕來,見到柳三娘母女吃了一驚,急急跟我解釋:「公主恕罪,我並非有意欺瞞。」
「景他」十二年後,新皇登基, 有位叫傅鸞史的女子女扮男裝參加科舉, 一舉奪魁。
這當然不合規矩。
然新皇宅心仁厚, 又有大長公主求情, 新皇破格點了她為這一科的狀元,同時下令準女子參加科考, 入朝為官。
於是, 傅鸞史成為我大晉朝第一位女狀元,以及第一位翰林女編修。
12
我一直活到八十六,見證了越來越多的女子站起來。
快死的時候, 映月哭成了淚人, 高嬤嬤早我一步走了, 這些年我身邊親近的也就隻有她了。她作婦人裝扮,仍舊沒有成婚。
我的兒子宋章帶著黃氏從安陽趕來,跪在我床前流淚:「母親, 我知道錯了, 我不配做你的兒子。」
他當了教書先生, 在安陽那邊的女子書院教書,聲望很高。朝中好幾位女官都曾是他的學生。
我知道, 他自小就是個聰慧的, 和他父親一樣會讀書。隻是身為大長公主的兒子,不需要寒窗苦讀,慢慢他就失了初心。
我費力伸出枯瘦的手,像他小時候一樣摸他的頭:「你是我的兒, 既已知錯,母親原諒你。」
他放聲大哭。
景隆十四年八月,大長公主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