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躲在房間認字。
晚上,我選擇爬臺階。
先是從五十階開始,走下去,再上來。
反反復復。
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
那半個月,我幾乎天天面帶菜色,走路搖搖晃晃,仿佛風一吹就倒。
鍛煉很苦,飢餓難熬,認字更慢。
可我,從沒想過放棄。
我不想永遠都是別人口中的「藥人」、「醜女」。
我想做我自己,我想成為紀蘭心。
為了不打亂大家的節奏,我每天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遲。
沒有熱水了,我就自己去挑涼水,用白天曬熱的毛巾蘸水自己擦拭。
每天早晚,我都去爬臺階。
五十階,一百階,一百五十階……
蒙學認字終於學完了,我開始看《三字經》《千字文》。
山中不知歲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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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一天,了悟通知我,謝家來人了。
我才恍然驚覺,原來已過去了兩個月。
「別怕。」了悟神色平靜,「在昭仁寺內,沒有人可以強迫你。」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來的是謝府管家,我剛要開口拒絕,管家搶先一步恭敬道:「紀小姐,大少爺醒了。
「他想見你,如今就在山下。
「他說,要請您來履行婚約。」
6
我慢慢走到山下,看到了那個靠在馬車上的人影。
他穿一襲紫色衣袍,依舊風度翩翩,可臉上卻有著褪不去的綠斑。
看到我時他的眼神中閃過一抹厭惡,隨即轉過頭:「惠娘,母親讓我來親自接你回家。」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等你回家,我們就可以完婚。」
我站在離他一尺遠的距離,平靜地看著他:「謝公子,我想你誤會了。
「早在離京之時,我就給謝府送了退婚書,老太君收下了,代表你我從此再無瓜葛。」
謝容卿冷哼一聲:「你拿腔作勢也差不多該收場了吧?」
我看著他神色間的輕蔑,心頭湧上一陣荒謬的感覺。
當初我決定離開紀家的時候,親自去謝家送婚書。
往日和善的老太君,在看到婚書時臉上有著跟謝容卿一模一樣的不耐。
我還記得她問我這次又有什麼要求,我搖搖頭說沒有,隻求自由。
她以為我在欲擒故縱,便神色淡淡地收下了,矜持地點點頭,連一句廢話都沒有多說就讓人送客。
這份篤定的傲慢,倒是與謝容卿不相ŧű̂₎上下。
「謝容卿,我再說一遍,我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我不會跟你回去,也不會再為你試藥,更不會要你娶我。
「你自由了,不是應該高興嗎?」
謝容卿終於轉過頭來,皺起眉:「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說罷,這次你到底有何要求?謝家一並答應了就是。」
我的耐心終於被耗光了。
「謝容卿,你是不是中毒之後還耳聾了?聽不懂人話嗎?」
謝容卿瞪大眼,好似還沒反應過來。
這時一個身影撲在我的腳下,抱著我的腿開始磕頭,一邊磕一邊哭泣。
「姐姐,我知道你對我有怨,可謝公子是無辜的啊,他為了你,這次強行壓制毒性前來請你,你就不要再鬧脾氣了好嗎?」
是紀雲柔。
謝容卿大怒,一邊跌跌撞撞地上前扶起紀雲柔,一邊對我怒目而視。
「柔柔,我不用你求她!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向這個惡毒的女人低頭!
「你忘了她以前是怎麼欺壓你的嗎?」
紀雲柔哀痛欲絕:「容卿哥哥,隻要能救你,柔柔受多少委屈都無所謂,你放心,姐姐隻是對柔柔有怨罷了,姐姐那麼愛重你,等她氣消了一定願意救你的。」
謝容卿面上浮現出痛苦之色:「柔柔,你為了我竟能忍受如此屈辱……」
我輕咳一聲:「我說,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聽不懂人話是吧?」
我低頭看著還在抱著我的腿哭泣的紀雲柔,露出一個微笑。
「你總說我欺負你,我背著惡名這麼久,要是不實踐一下,我豈不是白白被冤枉?」
在她驚恐的眼神中,我一腳踢開她。
紀雲柔慘叫一聲跌坐出去,謝容卿更憤怒了,可他本就身體虛弱,在這兒蹦跶這麼久,早就站不住了,隻能由人扶著不斷喘著粗氣,用殺人似的眼光看著我。
7
「快……快把這個惡毒的女人……給我帶回去!」謝容卿怒吼著。
謝府家丁上前想要抓住我。
「阿彌陀佛。」了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擋在我的身前,神情平靜,「施主,這裡是昭仁寺。」
謝容卿眼帶厲色:「這等心性惡毒,品行不端的女人,難道昭仁寺還要包庇嗎?」
「施主,請問惠娘做了何事讓你得出如此結論?」
謝容卿想都不想就說:「你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她怎麼對柔柔的嗎?」
「謝施主慎言。」了悟看著他們,「我隻看到施主姿態跋扈,想要帶走惠娘,即使她並不願意跟你回去。
「我也看到這位女施主,以一副弱者姿態企圖讓惠娘回去受苦,卻得到了施主的憐惜,反倒是受苦最多的惠娘,至今連施主的一句『感謝』都沒有得到。」
他雙目中正平和:「請問謝施主,這位看似可憐的女施主,到底為你受了多少罪?而在你眼裡惡毒的惠娘,又為你受了多少罪?」
謝容卿一呆,我心緒復雜。
「謝施主著相了啊。」
說完,了悟轉身面對我:「施主今日的早課完成了嗎?」
我一個激靈,頓時面色發苦:「我……我回去補可以嗎?」
了悟想想,點頭:「可,走吧。」
我跟在他身後轉身往山上走,紀雲柔惶急的聲音傳來:「不能走,你走了……你走了容卿哥哥怎麼辦?」
「與我何幹?」我面上嘲諷,「你不是為了他什麼委屈都能受嗎?既然我心性惡毒,那我見死不救不是很正常?你心疼,你去想辦法咯。」
「或許。」我若有所思,「你是我的妹妹,我能承受試毒,也許你也可以呢,幹嗎不為你的容卿哥哥試試呢?」
「這怎麼行!」恐懼之下,紀雲柔脫口而出,「我才不要變成你這樣的醜八怪,若是容卿哥哥不好了,我以後還要嫁人呢!」
「柔柔。」謝容卿鐵青著臉,滿眼失望。
紀雲柔回過神想道歉,又想不出什麼話來,隻能哀哀哭泣。
我搖頭感嘆不已。
其實紀雲柔每次都隻用扮可憐這一招就行,她的腦子並不是多麼聰明,隻是長相清純,再加上會裝作柔弱的委屈相,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偏愛。
我以前就是太在乎才鬥不過她。
在乎父母的愛,在乎哥哥的愛,在乎謝容卿的愛。
看到他們失望,我就惶恐自責。
其實,無愛者無求。
方得自由。
8
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堅定。
謝容卿回去後,我開始收到很多狂轟濫炸的家書。
全都來自父親和哥哥,都在斥責我惡毒、不懂事之類的,看得我厭煩。
幹脆都扔到伙房燒掉。
一來二去,廚房大師傅跟我都熟悉了,每次見我揣著信來,還會給我塞一個紅豆包。
據說謝容卿的毒越發不好了,失去了我這個穩定的藥人,其餘百姓又不願來。
蕭楚隻好每日用謝容卿試毒,他現在臉上不但出現了綠斑,還有白斑、紫斑、紅斑……
有一天謝容卿從鏡子裡看到了現在的樣子,差點沒暈過去。
謝老太君也來過寺裡,穿著一品宮服,說好聽點是親自求娶,說不好聽點是施壓。
可惜,連我面都沒見上。
了悟將她擋在山下,愣是沒讓她上山一步。
他對我說過讓我別怕。
也曾說,在昭仁寺,沒有人可以強迫我。
他做到了。
學完《三字經》和《千字文》後,我開始認更多的字。
不知不覺,我可以走到兩百級臺階了。
可這股興奮勁兒過後,我好像卡在了瓶頸期。有一天我鬱悶地再去廚房時,大師傅熟稔地塞給我一個紅豆包,順便端來一碗湯。
「惠娘,這可是我專門給你熬來排毒的,試試?」
我看著黑乎乎的湯沉默了,可想想手中的紅豆包,再看看大師傅期待的眼神,咬咬牙還是喝了。
苦得我差點當場落淚。
隻是大師傅不容我拒絕,他說我每天都要喝這個藥,並且他為我制定了減肥計劃,隻要按照他的食譜來,我一定能瘦下去。
我不信,然後他收走了我手中的紅豆包。
行。
我喝。
一周後,我忽然腹痛,在茅廁蹲了一下午,出來時眼睛都發花,被臭的。
而且腿麻了。
晚上洗澡時,又泡出來好多黑水。
說真的。
我差點以為自己掉色了。
大師傅聽說後興奮得直拍大腿:「惠娘,你這是在排毒啊!你看看你的臉上是不是不流膿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衝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好像確實光滑了些,那些坑坑窪窪雖然還在,但已經不會時不時流黑水了。
鏡子裡的我看起來,似乎……
終於像個人了!
我熱淚盈眶,大師傅隻是嘿嘿笑著,提醒我要繼續喝藥。
我開始認更多的字,有些學起來還是很吃力,大師傅說他也不懂,建議我去問了悟。
我怕被拒絕,畢竟他那麼忙。
大師傅說他不會拒絕的,於是我就去了,果然沒被拒絕,相反他還很耐心,逐字逐句地教我,有時候還會引經據典,枯燥的課文被他講得妙趣橫生。
漸漸地,他似乎成了我的專屬老師,晦澀難懂的經文也是他講,條條框框的書本也是他講。除了固定出寺廟的日子外,其餘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
也更深刻地了解了他。
了悟是我見過的,最虔誠的佛教弟子。
他是孤兒,被方丈撿回來後就受了戒,從此一心向佛。
他很公正,也很聰明。
昭仁寺在他的管理下有條不紊,每個人都活得很平靜。
他以一己之力,庇佑了我和所有僧人。
可惜,我終歸是凡人。
凡人,就會有跨不過的牽絆。
9
再次見到我的父親,是在天牢裡。
他被外派做河工,卻遭遇決堤,河水淹沒無數人家,他被帶回京城問罪,家眷也一同下獄,包括我。
走的那天,大師傅給我塞了很多紅豆包,了悟眼神中第一次出現擔憂。
我揮手向他們告別,心中隻是遺憾,我還沒有完完全全走完一千零八十級臺階。
已經走到六百階了啊……
可惜了。
天牢裡,我靠在欄杆上心情平靜,不遠處,紀雲柔縮成一團不敢抬頭。
謝家見始終說不動我後,終於對紀雲柔動了心思。
人都是自私的,紀雲柔是,謝容卿也是。
從前有我擋在前面,他們隻需要恩恩愛愛,上演虐戀情深就行了。
如今失去了我這個擋箭牌,謝容卿又記恨那天紀雲柔說的話,兩人之間開始爆發矛盾。
一個說,你不是說愛我為我什麼都願意做?
一個說,你也曾說過因為愛我,而不舍得我吃一點苦。
爭到最後,還是權力贏了。
謝老太君失去了耐心,她動不了在昭仁寺的我,但動得了紀雲柔。
父親思慮再三後還是咬牙將紀雲柔送了過去。
他原本打的主意是犧牲我攀上謝家,利用謝家再讓紀雲柔嫁個高門。
眼見雞飛蛋打了,他還是很果斷地決定保住謝家的關系。
紀雲柔發現事情沒有轉圜餘地,心態崩了,在家也不裝了,日日和父親、哥哥吵架,要Ṭű⁷麼不想去,要麼就罵他們無情無義。
據說兩人對紀雲柔的真實嘴臉都很震驚。
我也很震驚。
我隻見過她裝可憐,可沒見過她的真性情。
可惜了,一出好戲,我不在。
「姐姐,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角落裡,紀雲柔抬起頭,一臉怨毒地看著我。
「可惜昭仁寺護不住你一輩子,沒了紀家,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看著她那張腫成豬頭又花花綠綠的臉忍不住想樂:「紀家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我坦然接受紀家帶給我的禍端,是因為我姓紀。但我從不欠你們什麼。」
ŧṻₙ「那謝容卿呢?你以前明明那麼喜歡他!」
「你也說是以前。」
她不吭聲了,突然笑了起來,帶著幾分嫵媚、柔婉,隻是配上她的臉顯得有些恐怖。
「姐姐,你真的變了。」
她打量我片刻:「也不知道那和尚給你吃了什麼,明明你的毒是無解的,現在看來,你倒是真的瘦了幾分,和你那個早死的娘更像了。」
「你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