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二天,我將謝至從黑名單裡拉了出來。
我們的離婚冷靜期結束了,可以正式辦理離婚了。
我預約的是九點,謝至來得稍晚,衣裝不再那麼考究,人也略顯頹唐。
他看見我,眼睛稍微亮了亮,隨後又寂滅。
我看見他走過來,轉身想走,手臂卻被謝至拉住。
我掙脫不開,蹙著眉看他。
謝至睫羽顫抖,啞著聲音問我:「陳沅沅,你不要我了嗎?」
我背一瞬間繃緊,胸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痛徹骨髓。
我是真切愛過謝至的。
「不要了,」我壓抑著聲音回他:「謝至,我不要你了。」
與這一句話一同襲來的,是我和他過去的十年。
是他穿著校服,坐在陽光裡,漫不經心拍著籃球,笑嘻嘻同我說:「陳沅沅,你怎麼來這麼晚?你要是不來,我耍帥給誰看啊?」
是他撐著下巴,看樓下一排排下班的老師,歪著頭沖我笑:「陳沅沅,放學後要不要去吃嘶哈嘶哈麻辣燙?」
是他感冒了靠在墻角,神態委屈同我說:「陳沅沅,我好像快不行了,你記住我的必修二數學書第二十七頁裡面夾了一塊錢,那是我全部的家當…咳…你打我幹什麼?」
是他漲紅著臉,在花海之中朝我單膝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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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沅沅,以後你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是他結婚後回家越來越晚的鐘,是他抱著我暢想未來的時候,手機屏幕上亮起的「我好難受,你能來陪我嗎?」
是他眼裡越來越多的厭煩,是他對我越來越少的話。
是他在我生日那天,為了陪另一個人,編造的蹩腳的理由。
公司的貓病了,需要人照顧。
這是我們的十年,是我那個如玉一般的少年,和我漸行漸遠的十年。
我驀然落了兩行淚下來。
「謝至,我不要你了。」
10
辦理完結婚證,我擺脫了還想再糾纏的謝至,去探望程愈的路上,我還買了束花。
醫院電梯門口,我遇見了墨軻,那個腦科專家。
他看見我,揚眉笑道:「陳小姐,這次你記得我了嗎?」
我記得他了。
半年前,我確認謝至變心那時,我曾一度抑鬱,厭食,最後暈倒在路邊,被一個好心的少年送進了醫院。
我醒時,少年就坐在窗口,靜靜地曬著太陽。
他沖我笑,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叫程愈,久病不愈的愈。我還有一隻貓,他叫幸運。」
那時他還隻是瘦弱,隻是看起來營養不良,但一雙眼睛永遠亮亮的,像藏著太陽。
我因為中度抑鬱和嚴重的厭食,被迫留在醫院觀察。
正巧那個時候謝至出差,忙著各種應酬,對於我住院的事,他完全不知情。
第一個星期的時候,我縮在角落裡,不吃不喝,整日靠掛水活著。我常在深夜裡哭,有時吃過藥睡一覺起來,也會看著角落莫名放聲大哭。
程愈常來看我,帶上路邊新開的花,扯開窗簾,驅散屋內的陰霾。
第二個星期的時候,他把他的主治醫生介紹給我。
那個人,就是墨軻。
他副修心理,還拿到了碩士學位,最善於通過語言環境影響一個人的心理。
在他面前,我總會變得平靜一些。
經過將近半月的治療之後,他十指交疊,笑容和善:「我知曉陳小姐這麼痛苦的原因了。」
「年少時扶持走來的伴侶,最後卻心予她人,陳小姐放不下的,已經不是那個人了,隻是曾經的那個少年。」
「那不如拋卻曾經的記憶,重新審視如今的身邊人,是否還值得陳小姐回頭,如何?」
我腦袋渾渾噩噩,甚至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但我知道,或許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接下來的半年裡,墨軻對我進行了一系列的心理暗示,還使用了一些藥物,使我真的暫時遺忘掉了謝至。
他說:「當陳小姐決心拋卻時,這些記憶就都會恢復。」
於是,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
我失憶了,記得所有人,唯獨忘了他。
11
我進了電梯,回了墨軻一個笑:「多謝。」
電梯門緩緩關上,狹窄的空間內隻有我們兩個人。
墨軻歪著頭看我,公式化的笑容褪去,眼裡泛著狂熱的光。
「是我要說多謝才對,陳小姐是很好的實驗材料。」
我知道墨軻在拿我做實驗,但我依舊很感謝他,我走出了陰霾,終於拋卻了過去,這都多虧了他。
但這一切也改變不了他是學術瘋子,為了試驗拿活人做材料的事實。
我與墨軻不想過多糾纏,我便再沒回他的話。
墨軻又問了我幾個問題之後,見我興致缺缺,他也覺得無趣,沒有再開口。
直到電梯門開,我準備下電梯。
「陳小姐。」
我回頭看站在陰影裡的墨軻,他臉上又是那一副公式化和善的笑容。
「程愈答應手術了。」
我頓時大喜,點頭道謝之後,立馬趕到程愈的病房。
我進去時,程愈縮在靠窗的椅子上,陽光一寸寸鋪在他身上,溫暖了他整個人。
我將枯萎的花從花瓶裡拿出來,換上我今天帶來的向日葵。
我拿著噴壺噴上些水,看著那滴著水的花瓣,忍不住笑道:「你真的很像向日葵,都喜歡曬太陽。」
程愈半抬眼睛,氣息虛弱。
「我答應手術了,如果我幸運活下來的話,幫我畫一幅拉薩的日出吧。」
我在抑鬱的時候,程愈就提過這件事,隻是後來我給忘了,一直不了了之。
我有些愧疚:「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去拉薩,親自去看日出。」
他合上眼,沒有再回話,像是累極了。
程愈的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下午,他進入手術室前,小小的擁抱了我一下。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陳沅,要記得我。」
我眼眶有些紅,拍拍他的背安慰他:「你還年輕,你一定會很幸運的。」
他沖我笑了笑,合上眼再沒說話。
手術進行了八個小時,我一直在手術室外等到傍晚,才動身去喂了幸運。
程愈擁有幸運,他一定會沒事的。
幸運好像也知道程愈的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吃一點東西,趴在攝像頭前一動也不肯動。
九點的時候,我準備繼續去守著程愈,幸運卻突然開始哀嚎。
那是我第一次見一隻貓聲嘶力竭的叫嚷,他不停地用頭蹭著攝像頭,但冰冷的機器不會永遠撫慰他。
我心猛地一顫。
十分鐘之後,我收到墨軻的消息。
「抱歉。」
我在車內忍不住痛哭出聲,過往我抑鬱時程愈坐在陽光下陪伴我的記憶浮現,我咬住手背,拼命壓抑著哭聲。
他說:「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了,如果我走了,沒有人會記得我了。陳沅,你一定要記得我啊。」
對不起我忘了你,對不起程愈。
我跌跌撞撞趕往醫院,恍惚間我又看見了程愈,他站在光裡,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叫程愈,久病不愈的愈。」
程愈沒能擁有幸運,
幸運也失去了程愈。
12
程愈沒有親人了,我幫他料理了後事。
程愈的東西很少,最珍貴的隻有一隻叫幸運的貓。
熬過了最初的幾個夜晚,我看著曬著太陽的幸運,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辭職了。
周莉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她滿臉不可置信:「陳沅,沒有愛情,我們還可以搞事業啊,你怎麼連事業都不要了?」
我沖她笑了笑:「我要完成一個約定。」
我要坐車去西藏,去給程愈畫日出。
但我其實並不擅長風景畫,我更擅長畫人像,於是我走之前,特意去拜訪了小蘇。
我願意將所有的積蓄拿出來,僱他陪我去西藏畫一幅日出。
周莉對於我的做法很不理解,覺得我為赴一個莫名其妙的約,居然願意放棄了現在的所有。
謝至也不理解,他之前背著我買下了我工作的畫室,聽說我辭職了,立即驅車趕過來問我。
我之前還在懷疑,為什麼我前段時間總是無緣無故曠工,每個月的工資還比以前多了一倍,原來是謝至接手了這個畫室。
謝至蹙著眉語速飛快:「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你完全不必要辭職,我可以把這間畫室立刻轉給你。」
他勸我:「陳沅,不要沖動。」
我平靜地望著他,看他發間穿梭而過的青蔥歲月,我問他:「謝至,你為什麼買下這個畫室?」
謝至是做信息軟件產業的,一間並不出名,收益也並不可觀的畫室,怎麼會突然入他的眼呢?
謝至緩緩垂下頭,聲音卑弱。
「我…我是想竭盡所能補償你一點……」
他好像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立馬改口:「我當然知道完全無法彌補我之前對你造成的傷害,但是……」
「好了,」我打斷他:「我不想聽你自我感動的懺悔,你也不要自作多情了,我辭職並不是因為你。」
謝至一愣:「那是為什麼?」
我抬頭看天,
聚了幾日的陰雲終於散開,陽光穿破雲層投入人間,雁鳥高歌著掠過,留下一道道被撕開的天幕。
我心情驀然變好。
「我不想留在過去了,我要去看看未來,沒有你的未來。」
說完這句話,小蘇也收拾好東西出來了,我轉身朝他招了招手:「小蘇,你會開車嗎?」
小蘇垂著頭,小聲回了我一個字。
「會。」
我非常開心,拉著小蘇坐上我以前買的,一直沒有機會開出來的車。
謝至就站在原地,看著我一點點遠去,最後消失在視野裡。
周莉雙臂交疊放在胸前,嘖嘖兩聲,譏諷道:「沉溺於過去的人走向了未來,最先拋卻過去的那個人反倒又回念起了過去,真是諷刺。」
謝至對上周莉,就沒有那麼好脾氣了,他臉一瞬間冷下來,責問周莉:「你嘲笑我?」
「喲,眼神真兇。」周莉嬌笑兩聲,把辭職信扔到謝至的臉上:「姐辭職了,姐不怕你了。姐就祝你這輩子孤獨終老,再也遇不見陳沅!」
說罷,她揚長而去。
謝至站在原地,半晌他長嘆一聲。
他當然再也遇不見陳沅了,
陳沅已經不愛他了。
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