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文件遞給他。
「程先生,我在做自己的本職工作,也希望你足夠專業,可以按合同履約。」
他卻仿佛沒聽懂,高高在上道:「求人也要有個態度。」
程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扯進來的同時關上了房門。
紅木酒櫃旁,他選了一瓶酒。
暗紅色的流光似乎要從瓶身淌出來。
程承將酒啟開,遞給我。
還沒等我接過去,他眼底便閃過不耐,一手掐著我的下巴,抬起瓶身猛地灌了下去。
室內溫度適宜,酒卻太冷。
玻璃瓶口戳進我的喉嚨,辛辣的液體灌進胃裡,牽起肺部一陣猛烈地咳嗽。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沾過酒了。
這些年和沈括出席過的晚會,業內沒有人不知道他滴酒不沾的習慣,更不會不知死活地給他敬酒。
作為他的女伴,我壓根兒沒有替沈括擋酒的機會。
大半瓶紅酒都灑在衣服、地板上……
程承丟了酒瓶,眼裡閃過不悅。
我強忍著不適,直起身冷冷地看著他:「如果你氣消了,我們換個地方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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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夜市裡,你欠琳琳一個道歉。」
他取出手機,打開錄像功能,吩咐道:「你跪下,說你欺負了祝琳,如今真心地悔過。」
程承打了一個響指,仿佛施舍道:「或許我可以考慮,繼續和周氏合作。」
他語調諷刺:「當然我不勉強你,你自己做決定,要前程還是要尊嚴?」
話雖如此,他卻神色篤定,我一定會向他低頭。
片刻,不見我動作。
男人挑著眉毛,語氣透著不善:「裝什麼?」
「我早查過了,你平常根本不在那條夜市擺攤,琳琳說得對,怎麼偏偏那麼巧,就遇見了我們?」
「是啊,我也覺得挺晦氣。」
我笑了:「程承,你覺得這份工作是什麼香饽饽嗎?」
「我江宜就非它不可?」
他的冷笑滯在嘴角。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身後,男人卻似惱羞成怒。
他猛地上前幾步,率先堵在門前,眼裡浮現的狠勁兒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江宜,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他:「你的畫,當真是我偷的嗎?」
8
程承沉默了一會兒,眼裡閃過一絲羞惱。
他兄弟口中所謂的「小偷」,一個我與他都心知肚明的栽贓。
他卻並不打算澄清。
我的媽媽死於八年前的煤氣泄漏。
也許在世人眼裡,她算不得什麼好人。
父親和她離婚後,有了新的家庭,從沒回來看過我們。
她被一個有錢男人用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直到人家的老婆帶人找上門。
那晚,她喝得醉醺醺,臉上全是淚,糊了一臉妝。
她扯著我的領子聲嘶力竭地問:「你不是說你沒有結過婚嗎?」
由奢入儉難。
高昂的消費讓她回不到從前。
她開始領不同的男人回家,鄰居們看我們的眼神也從同情轉為鄙夷。
變故的前一晚,媽媽破天荒地燒了一桌子的菜,弄得手上全是水泡。
看著滿桌焦黑的菜,她又哭又笑,最後扯著嘴角對我說:「小宜,媽媽其實是個不負責任的膽小鬼。」
第二天放學,衝天的火光,幾乎要將房頂掀翻。
我沒能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關於她的流言也並沒有因為那場死亡而終止。
我剪掉長發,刻意地打扮得乖張,將頭發染得花花綠綠,好像這樣,走在回家路上那條深巷裡,會變得更有勇氣一些。
媽媽隻教過我要乖一點兒、懂事一點兒,卻從沒有教過我,怎麼對付壞人的惡語與粗暴。
那個混混找上門時,正值程承來找我道歉。
他將一本畫冊送給我,讓我不要把祝琳的話放在心上,這是他親手畫的,算作一點兒彌補。
談話間,一個喝醉的混混隔著走道的破窗探進頭來:「喲,死了個老的,還有個小的在營生?」
程承當時便漲紅了臉,衝出去和他扭打成一團。
最後,程承失手將人推下了二樓。
對方的家裡張口就是五十萬,否則就要告他,送他進少管所。
程承哭著問我怎麼辦?
十幾歲的年紀,一點點的波折便是驚濤巨浪。
祝琳找到我,趾高氣揚地告訴我,她可以擺平一切。
「對於我祝家來說,不過是一點兒闲錢而已。」
條件是讓我從此滾出她與程承的世界。
我麻木地問她:「既然這麼在意程承,當初為什麼要拒絕他?」
她輕蔑地笑了:「難道要像你一樣,別人對你一點點好,就像一條哈巴狗似的感恩戴德?」
祝琳說她之所以拒絕程承,是一種情調,她享受被人追捧的快感。
哪知道心高氣傲的程承被拒後,從此不再圍著她轉。
後來,我去南方上了大學,也斷了和程承的一切聯系。
他也聯系過我,打過很多個電話,也發過無數條的短信,我從沒有回復過。
最後一條是:「琳琳說得對,金子和垃圾混在一起,又怎麼被人發掘?」
我將卡注銷了,從此銷聲匿跡。
至於那本他送我的畫冊,早被我連同舊物一起燒了。
大學畢業後,聽曾經的高中同學提過一嘴,程承也的確不負祝琳所望,成了名噪一時的畫家。
一別兩寬,這樣很好。
男人陰鸷的眼神將我的思緒扯回現實。
程承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是探究貨品的,而非打量人的。
他扣住我的手腕。
拉扯之間,我的大衣滑至手肘,薄毛衣露出肩頭。
他的目光自我的脖頸向下,落至鎖骨,眼神戲謔道:「處心積慮地出現在我面前,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約程承在餐廳見,是他說感冒了,要我過來給他開車送他過去。
現在卻倒打一耙。
「放手!」我冷聲地呵斥。
程承卻攥得更用力了,他繃緊牙關,雙眼通紅:「江宜,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能讓我惦記這麼多年。」
我背著的另一隻手想要開門,卻被他用力地扣住雙肩,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倒向地面,後腦也撞上門。
腦袋是鈍疼的,眼前重影得厲害。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程承呆愣在原地,有些無措。
我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電話撥通了緊急聯系人。
聽筒那頭,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略有些遲疑:「江宜?」
還沒等我說話,手機就被程承奪走。
我用盡氣力地扯著嗓子道:「是你說你身體不舒服,要我來平江路的斯爾威酒店接你。」
他愣了一下,惡狠狠地掛掉了電話。
我撿起地上的酒瓶,爬起來砸向他。
程承被我眼裡的狠勁兒嚇住,捂著胳膊吃痛地後退了兩步。
我找準機會,爬起來打開了門,跑向走廊的那頭。
身後,程承憤怒地喊道:「江宜,你要是敢走,我保證讓你從今往後在業內混不下去。」
9
深秋的晚上,凜風鑽進毛衣袖口,榨淨身體最後的一點兒溫意。
這裡距離租的房子太遠,我的手機和大衣都落在酒店裡。
我蹲在酒店門口,漫無邊際地想了很多。
直到大腦一片空白,我起身準備借酒店門口保安的電話,打給閨蜜小語。
這時候,一輛黑色的賓利,驅散深秋的霧氣,悄無聲息地停靠在酒店的路邊。
車窗降下,露出男人幹淨的側臉。
沈括皺著眉看我:「上車。」
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上車後,沈括側身替我系好安全帶,隨後摘下腕表遞給我,一番動作利落得不像話。
「你要做什麼?」
他唇線上挑,似笑非笑:「揍人。」
我一著急,扯住他的袖口。
單薄的純黑色襯衫,露出沈括的一截手腕,有一種筋骨分明的漂亮感。
他一向是個過於老派的人,顯然聽到那通電話,就倉促地出門,連外套也沒來得及穿。
我顫聲道:「沈先生,犯不上為一個混蛋……搭上自己。」
他眼睫顫了顫:「把別人莽撞的行為攬在自己身上,七年了,放不下?」
我看向他,男人眼下淡淡的淺青色,顯然最近又沒有好眠。
我嗫喏:「我隻是在能接受的範疇內盡力地完成工作,如果做不到……」
他扯著唇角,眼梢發涼:「所以是事實是你喊停,就能中止的嗎?」
那點兒寒涼更像是審視。
眼眶湧上一點兒湿色,我別開臉,放開扯住他袖口的手。
他卻「霍」地抬起手,指腹在撫上我臉頰的時候,頓了頓。
「沈先生,你違規了。」
我避開他的視線,其實是很怕從他的眼裡看到哪怕一絲的憐憫。
他被氣笑了,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現在是合約之外。」
我有些恍惚,出神地看向車窗外,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
我從沒見過這樣失態的沈括。
也許,是我的這張臉,讓他想起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逝去的妻子。
表盤上的針旋過很久。
「對不起。」
沈括率先開口,溫淡的嗓音仿佛剛才的失態是我的錯覺。
我執意地要回自己住的地方。
沈括沒有再堅持:「你的東西,我會讓李叔拿回來。」
夜裡,我蜷縮在出租屋的床上。
很輕易地陷進過去的夢裡。
如果有一身光,我也想光明正大地敲開他的房門,為自己爭取一次。
輕聲地說一句:「沈先生,其實我喜歡你呀。」
可是那樣不堪的過去、那樣難以啟齒的家庭狀況,任誰聽了都覺咋舌。
更何況,在我遇見沈括時,他算是我一身狼狽的見證者。
一個滿身瘡痍的人,又怎麼舍得把神明拉下聖壇?
10
早上,李伯開車送來我的手機。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淺淺地笑了一下,說自己要去上班了。
在我做好被辭職的準備時,策劃部的領導卻說我不用走了。
她笑得諂媚:「你有總公司的門路,也不提前透露一下?」
下午公司內部的電郵,總公司上層下發的通知:「禁止員工在公司內傳播私人生活的事。」
這個節骨眼上下這樣的通知,明眼人都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麼。
有人保了我。
領導說,周氏集團的晚會,總公司的周董特意地讓分公司的策劃部出席,說是有大人物過來。
晚上出發前,同事取笑祝琳:「大小姐也跟我們擠一輛商務車?」
車廂內,祝琳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假寐:「我那臺破車怎麼拿得出手?不像某些人,豪車都坐膩了,和我們擠才奇怪。」
「琳琳,這是什麼意思啊?」有人尋出她話裡詭秘,假意地拉長語調。
祝琳半眯著眼,看向剛上車坐定的我:「我男朋友昨天親眼看見,某人出了酒店就上了一臺賓利,今天總公司就下發了這樣的通知。如果我記得不錯,總公司的周伯伯出行,司機慣常開的就是賓利。」
她挑釁地看了我一眼:「破壞人家家庭,插足別人感情,你和你媽還真是有樣學樣。」
聽她提到我媽媽,我強逼自己壓下翻湧的情緒,咬緊牙關道:「造謠要講證據,你是準備在警局裡再講一遍嗎?」
她被我的話一噎,終於偃旗息鼓。
「琳琳,算了,不值得為這種事生氣。」
「是這個道理,誰像琳琳你一樣,含著金湯匙出生。這年頭能走捷徑,誰願意為公司做牛做馬,還一輩子出不了頭。」
氣氛尷尬,同事們紛紛地勸和,言語中又難掩鄙夷。
宴會之上。
周董事長身邊站著的男人,挺括的西裝襯得他身形修長。
男人舉手投足間矜貴從容,堪稱漂亮的眉眼引得一眾人側目。
例行的講話過後,晚會開始了。
在場的人都在猜測,那個年輕男人的身份,竟然連周董也要賠著笑。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低喃著出聲:「沈括。」
他似乎天生該是站在聚光燈下。
見我盯著那個方向,祝琳湊過來,壓低嗓音道:「周伯伯的年紀,做你的父親都綽綽有餘,江宜,你還要不要臉?」
與此同時,沈括的目光也投向這邊。
祝琳頃刻間換了一副嘴臉,當著眾人的面,推了我一把,嗤笑道:「還不替周伯伯給沈總敬一杯酒?」
周圍人不懷好意地起哄。
我被推得趔趄了一步,勉力地扶住桌角,有些難堪地垂下眼:「他不喝酒。」
沈括眼睫低垂,黑眸裡情緒不明。
我接過侍者手中的飲料。
眾目睽睽之下,我硬著頭皮迎上沈括的目光,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沈總,這杯飲料敬您。」
一旁的祝琳掩唇低笑:「江宜,你剛才不是說沈總不喝酒嗎?你手裡拿的可是露酒啊。」
四下裡傳來竊竊的笑聲:「沒見識的鄉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