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個女強人,一個老古板。
在生活中彼此不肯退讓,都倔強得不像話,這段婚姻並不和睦。
多年的磋磨下來,他們達成共識,和平地離婚。
兩個孩子,一個跟父親姓顧,一個跟母親姓沈。
沈括的父親大半的業務都在國外,顧玉也跟著過去了。
多年下來,二人的父母雖然做不成夫妻,卻也算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顧玉揚了揚她指間的婚戒,那戒指熠熠閃光。
「我在國外已經結婚了。」
一個人的幸福是裝不出來的。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一頓飯,沈括提醒她,別趕不上晚上的航班。
顧玉就嬉笑著罵他:「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這樣言笑晏晏的家庭氣氛,是我從沒有感受過的。
走之前,顧玉很真誠地祝福我:「下次見面,希望是在你們的婚禮上。」
送別顧玉後,我們回來。
沈括眯著眼睛笑,說他這下真得工作了,不然日後破產了,我就會跟別人跑了。
他說那話時,眉間攏著深深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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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過意不去,本來直接講明白就能解決的事,卻因為我的不敢面對,生生地蹉跎了好幾天。
我小聲道:「我在客房的吊蘭花盆裡,藏了一張卡,裡面的錢都是你這三年打給我的,加上這些年我存的錢,足夠我們買一個小房子。」
他揉著我的臉,輕笑:「還真當真了?」
14
這次沈括是真要去國外一趟,有個項目需要他親自過去處理。
出國前一天,我和沈括去江邊散步。
車還沒開出住宅區,就看到路邊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祝琳進不去,就在這裡苦等著。
我決意自己去面對,沈括摸了摸我的頭發,笑著說「好」。
近距離看到祝琳時,我也有些訝異。
從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現在穿著過時不合身的衣服,蓬頭垢面,形容狼狽。
她見到我時,眼圈紅腫。
祝琳說程承瘋了,逢人就說,自己是個天才。
甚至到曾經的合作公司去鬧,說他們有眼無珠。
卻被人趕出門,恥笑他的畫還不如一個三流畫手。
我一臉平靜地聽完她的話,沒有絲毫觸動。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義憤填膺道:「江宜,你真的很冷血。」
我微笑:「比冷血更難聽的話你都說過,對我現在的反應,你應該並不意外。」
她眸光閃了閃,眼裡的氣勢也驟然矮下去,無意識地喃喃:「當初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認識沈總。」
「人應該知恩圖報。」
下一秒,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可笑,「撲通」一聲跪下來,乞求道:「江宜,算我求你,讓沈括高抬貴手,放過祝家。」
祝琳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牆倒眾人推,看來這些日子,她並不好過。
「江宜,被追債的人堵在家裡……還有程承那些兄弟,喝醉了就到我家門口來罵,他們說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爸爸都被氣進醫院了。」
她的聲線逐漸地染上哭腔:「你曾經也經歷過這些,設身處地,不會有人能像你一樣,與我感同身受。」
她攥著手心,聲嘶力竭道。
如她所願,我的眼裡閃過一絲動容。
我示意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輕聲地說了一句話。
聽到我的話,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頹然地跌坐在地上,眼裡一點點地浮現灰白。
我沒有再看她,轉身上了車。
沈括將車開到江邊,停了下來。
他撐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你跟她說了什麼?」
我沉默了片刻,坦誠道:「有困難,找警察。」
下了車,他似乎一下,心情變得很好的樣子。
我仰著臉問他:「你笑什麼?」
沈括摸了摸我的頭發:「有點兒欣慰,自家小孩兒總算有些長進了。」
暖橘色的路燈光暈將四周籠罩。
江面整個黯下去,這裡的光卻升騰在半空裡,搖搖晃晃的。
卻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
(正文完)
【番外】
沈括這些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女人。
她們或美豔、精明,把世俗的顏色掛在臉上。
或清湯寡水、涉世不深,眼裡寫著清澈,愚蠢得一張白紙。
像江宜這種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實在太少。
難得地被他遇見,隻此一個足矣。
二十六歲,他被信任的人擺了一道。
初出茅廬的年紀,哪個人沒有血氣。
姐姐顧玉總說他不夠有煙火氣,應該裱在牆上,成年四季地讓煙氣兒燻一燻才好。
那時,他驅車停在一個城中村外。
擁擠的人潮,一團熱鬧。
可也有格格不入的地方。
那是沈括第一次見江宜,很奇怪的一個女孩兒,打扮得很乖張。
她堵在一個賣廢品的三輪車跟前,讓對方把少算的錢還給她。
那個男人不肯。
她毫不讓步,抿著嘴巴,神色倔強。
沈括卻一眼看出女孩兒的虛張聲勢,整個肩頭都在發顫。
對方企圖少給點兒錢,嘴上也罵罵咧咧的,說的話很難聽。
其實隻有五塊錢,沈括雖是生意人,卻沒有講過這樣的價。
本想要一走了之的他,一時興起,替他們調停。
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他偷偷地塞給那個中年男人幾張紙鈔。
對方一臉驚愕,隨後眉開眼笑地走過去,把欠下的五塊錢還給那個女孩兒。
沈括暗笑,自己什麼時候成了什麼多管闲事的人。
想要離開的時候,方才的女孩兒卻走到他面前。
卸下與之前那個男人對峙時一臉防備,小聲地對他道謝。
又很踟躇地問他:「要不要去喝一杯茶?」
多蹩腳、不走心的答謝方式。
他要答應,怕隻會讓她更慌。
很久,不見他回答,女孩兒面上明顯地有些局促不安。
鬼使神差地,他應了一聲「好」。
顯然女孩兒也沒有覺得他真會答應,愣了好一會兒,才帶他上了樓。
總共也就三層高的危樓。
女孩兒的家在二層的一個屋子。
沈括在那時候,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家徒四壁。
屋內意外地很幹淨。
破舊的毛絨玩具,牆上不合時宜地掛著兩件奇裝異服。
兩人在這種情況下,詭異地坐了五分鍾。
沈括率先打破僵局:「爸媽呢?不在家?」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他:「您為什麼會來這裡?」
沈括的衣著的確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他無意地讓對方陷入窘境,隻好翹著唇角,訴說自己的失意。
一個故事,七分真、三分假,連沈括自己都差點兒深信不疑,故事中被他描述的那個慘兮兮的主角就是他本人。
她平靜地聽完,臉上的動容漸深。
「人生哪有過不去的坎兒?」一種老學究的口吻。
她實在不擅長安慰人。
一句話說完,便不知道再說什麼好。
後來,她執意地要送他出去。
走到路口的時候,沈括說不用繼續送了。
後來他偏過頭看了一眼,女孩兒就站在原地不動了。
明明乖得不像話,卻把自己弄得全身是刺。
沈括深諳「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
記憶裡,那束月光打下來。
他笑著看她:「你就站在這兒不要動。」
她仰著臉看他,扯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你是要給我買橘子嗎?」
他被氣笑了:「沈某自問還不到做你父親的年紀。」
她眯著眼睛笑:「原來您姓沈啊。」
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感慨,配上那樣的笑靨,月色也變得醉人起來。
沈括突然有一種衝動。
想看她一直做乖小孩兒的樣子。
後來不忙的時候,他常來,隻是不再見她。
說不清是因為什麼。
偶爾倒真能碰見她。
那天大概是她的生日,她在街口吃餛飩,手裡也沒闲著,把玩著一個打火機。
打火,熄滅,再點著,再吹滅。
沈括數了數,她大概閉著眼,很虔誠地許了三個願望。
當然,最後那份餛飩她也沒能吃完。
不知道女孩兒接了個什麼人的電話,接下來便味同嚼蠟,眼淚「啪嗒啪嗒」地往餛飩湯裡掉。
後來機緣巧合,也或者說是有意為之,他資助她上大學。
她很感激,不住地道謝。
她很認真地對他說:「沈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沈括不喜歡她這樣的客氣,隨口地扯了一個謊言。
「因為你很像我逝去的妻子。」
理由可以有很多個, 他卻選擇了最蹩腳的一個。
後來, 他也借著這個謊言,與她籤下那樣的合約。
一開始,她做的餛飩真是很難吃,也不知道是怎麼賣出去的。
日復一日地,明明每周隻會見一次, 他卻用剩下的時間,發瘋似的想她。
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嚇了一跳。
又自覺齷齪。
橫亙十歲的差距,他讀大學,她才念小學。
一樹梨花壓海棠, 他有什麼資格去綁住她?
他自問當不起她口中的好人。
他顧忌著年齡的差距,不敢貿然地開口。
但也不是個傻子。
他漸漸地發現, 江宜看他的眼神並非全然是感恩,一種……他很熟悉的情愫。
有一次, 他下意識地將她的名字寫在紙上,險些被她撞破。
小姑娘看他驚慌失措地將本子扣住,難得地有些揶揄:「這年頭的正經人, 誰寫日記呢。」
「今天是她的祭日。」他隨口胡謅。
她當時就沉默了,脊背都是僵硬的。
還有一次, 他是真被她氣得狠了。
車廂內, 她的話幾乎要戳破他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偽裝。
「沈先生, 你違規了。」
該死的,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揭開那個謊。
又忖度著,屆時, 她會怎麼看自己?
一個處心積慮地欺騙了她的人。
後來, 他想, 如果能重回那一天。
她在新加坡的酒店房間門口, 醉眼迷離地問他:「沈先生, 你的白月光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想,他會小心翼翼地撫過她的臉, 認真地告訴她, 是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眉毛、這樣的鼻子。
她就站在我面前。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 從來都隻是自己的謊言。
他不夠坦蕩,他從來當不起「好人」這個詞。
有幾天, 她刻意地避著, 不肯見他。
發現她的反常,沈括稍稍地查了查,便知道又是祝琳搞的鬼。
他開始頭疼,從前很多人誤認為姐姐顧玉和他是一對,他向來懶得解釋。
程承眼底的沉鬱驟然消散,變得溫柔起來,安撫性地與她十指相扣。
「(從」沈括皺著眉:「說中文。」
對方「呸」了一聲:「老古董。」
那通電話結束的時候, 姐姐卻也很認真地問他:「認定了?」
「認定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
搖晃的江面, 他的神明,一直在身邊。
江宜的目光掠過江面, 小小的燈, 倒映在江波上,粼粼波光,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
她瞬間驚喜得像隻雀躍的鳥,拉著他看這人間最尋常的景致。
江宜不知道, 她在看燈火倒影,他望著的,卻一直是她。
從未變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