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醒來,我發現右臂上多了一道咒痕。
端詳過後,我臉色一沉。
這個咒痕我曾在古籍中見過。
它是一種為了竊取他人記憶,施咒入夢的禁術,喚之「沉夢咒」。
也就是說,方才夢中的江晗煜是真實的。
我的心頓時跳如擂鼓,下意識猛地抓住手臂上的咒痕。
這個咒痕殷紅如血,暴露了它埋咒時間並不短。
意味著,我在明劍宗時,就被施了咒。
若真是如此。
又有誰能知曉江晗煜的心意,能在不被我察覺下為我種咒,還特意安排在此時應咒。
我的心情驟然變糟。
午間,我正好在殿內召見被派去搜找鈴音的魔修們。
一道熟悉的清冷聲音突然響起:
「芙霜。」
我回過頭,江晗煜立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眶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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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垂落的左手,緊掐著生死不明的鈴音。
然後他一步一步慢慢朝我走來,在我的階前停下,抬頭仰望我。
「你找的鈴音我抓來了。」他緩緩說道。
看見眼前的江晗煜我愣了愣。
這是時隔一月,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白衣依舊,但整個人氣質陡然變了很多,分明是清冷的面容,卻又全身喧囂著宛如囚犯掙脫牢籠後的偏執。
我睇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鈴音,語氣微冷:「你抓她來做什麼?」我特意咬重了「你」字。
江晗煜卻仿佛沒聽明白一樣:「我聽聞你在尋她,便出手了。」
我盯著他的臉,沉沉道:「我需要你幫我嗎?」
江晗煜緘默幾息,望著我的視線卻愈發灼熱,隨即他緩緩開口,往常冷冽、沉靜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沙啞。
「不需要。」
「是我自己想見你。」
他說出這句話後,我沉默良久。
直直看著眼前的人,忽然覺得他格外陌生。
發覺過去百年竟沒能真正認識過他。
回想起那個夢,我嘲諷地一笑:「原來你當真喜歡我。」
江晗煜抿唇默認。
說起來,很久之前的我也有過如此懷疑。
師尊一貫寡言冷漠,不願與我有過多交集。
但在某些我不經意的晃眼間,卻看見他直直地望著我。
記得那年上元節我偷溜下山,回來後故意騙他,說我遇上了心儀的少年郎。
師尊垂下身側的手一點一點地攥緊。
當我拿出為他準備的祈願天燈,他緊握的手又驀地放松。
那夜在月色與天燈的映照下,我側過眼,瞧見了他眼底星星碎碎的光和我。
但忽然有一天,他對我的態度急轉而下,連與我多說一個字都會皺眉,我做什麼都是錯。
我便不再抱有如此幻想了。
可眼下,他突然讓我知曉:「是的,我也愛慕你很久了。」
我不禁呵笑出聲,望著江晗煜霽月清風的臉,微微揚起頭,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
「江晗煜,你口口聲聲說著師徒禁忌,又藏著掖著地偷摸喜歡我。」
「喜歡我,卻也能冷眼旁觀我受辱。」
「明明自己也動心,還能聖潔高尚地呵斥我不知廉恥,肆無忌憚地親手將我推入絕路。」
我冷冷道:「請問你是有病嗎?」
江晗煜驟然怔住,喉頭滑動了兩下,啞然,過了良久,才極為沙啞地開口:「是我錯了……我想求你原諒。」
我盯著他無措的臉莞爾一笑。
「在你收鈴音為徒前,便知道我的心意了吧?」
江晗煜瞬間整個人呆住,容色驟然蒼白無比,似乎心中的弦崩裂,而唯餘惶恐。
我勾了勾唇角。
如今我終於明白,江晗煜對我的態度為什麼忽轉,一切都能想通了。
視師徒情愫為禁忌的師尊,居然對弟子產生了異樣感情,默默愛慕數年。
可他當察覺我對他亦是如此時,卻突然害怕不安。
害怕自己會沉溺。
害怕自己會難以克制。
他想試圖讓自己放下對我的感情,可又做不到,為了避免難以挽回的局面。
於是,從我入手。
他權衡利弊下,量出我是可以被犧牲的對象,所以決絕地傷害我。
真可笑。
我不禁譏诮:「我不明白你怎麼有臉來找我,當真我是個沒有自尊的下賤坯子,你一勾手我就還喜歡你?」
江晗煜呼吸一滯,良久,喉嚨裡擠出一句幹澀的話:「我沒有這麼想,也沒想到會將你逼到這個程度,是我醒悟得太晚,我隻是……」
我隨意抬手,不耐煩地打斷他:
「後悔的話就別說了,時過境遷,如今毫無用處。」
「你的後悔,你的苦衷,都與我無關。」
我靜靜地望著他:
「江晗煜。」
「噬魂陣很疼。」
「被人放棄也很疼。」
「我受的傷是真實存在的,那是我真真切切經歷過的數年。」
「所以,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緩緩起身,不徐不疾地走下臺階,從他手中接過鈴音。
在江晗煜寂滅的視線中,與他擦身而過:
「至於鈴音,你沒有資格替我抓回她,也沒資格通過傷害另一個人來試圖求得我寬宥。」
「鈴音再心懷叵測,也是在你縱容之下才能達成目的。江晗煜,你才是罪魁禍首。」
8.
江晗煜走後,我把鈴音放在軟榻上察看。
手指剛放在她心口,少女笑吟吟的聲音就響起:「師姐,好久不見。」
她睜開圓溜溜的眼,移開我的手,麻利地坐起來。方才還半死不活,現在又一切如常了。
「還以為江晗煜隻給你留了一口氣。」我說。
鈴音悠悠笑了笑:「他倒還沒到這麼喪心病狂的程度。方才我就是閉上眼裝死,免得打擾到你們。」
「師姐我是不是很貼心。」
我沒搭理她的話,直切主題:「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鈴音坐在軟榻上,舒展地伸懶腰:「師姐指的目的,是為什麼故意陷害你,還是……」
「為什麼要給你種沉夢咒?」
我斜睨一眼,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鈴音故作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師姐如今怎麼對我這麼兇,師姐最初對我可好了。」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我記得你很惜命。」
鈴音聳肩:「當然了,我是從亂葬崗裡爬出來的嘛,死人的味道太臭了。」
「那就快點說。」我的語調愈冷。
鈴音努努嘴,故作無奈地嘆了聲氣:「若是以前,師姐會先問我有沒有嚇到,有沒有受傷,才不會一上來就這麼公事公辦。」
「你也都說了是以前,難不成我還能對一個幾次三番算計我的人笑臉相迎,若不是沉夢咒,你以為你還能安穩坐在這裡?」
鈴音聞言點點頭表示非常贊同:「師姐說得對,確實也該這樣。」
但說完這話,她突然安靜了下來。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語氣似小妹妹撒嬌一樣:「師姐,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似怕我不同意,她又補充一句:「聊完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平靜道:「我與你沒有什麼可聊的,你不說我也自會有辦法讓你開口。」
鈴音愣了愣,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幹脆地拒絕。
她眸光微動,試探性道:「若我真不說,師姐你能把我怎麼樣呢?」
我擠出一個假笑,懶得與她廢話,抬手向她甩出一記魔焰。
鈴音悶哼一聲,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猛地吐出大口鮮血。
「宋鈴音,我沒有耐心和你開玩笑的。」
空曠的大殿頓時鴉雀無聲,魔侍們悄無聲息地壓低了呼吸。
可作為當事人的鈴音卻渾然未覺,連神情也不見痛意。
她直勾勾盯著那攤血跡,良久。
驀地,她唇角微勾,低聲呵呵笑出聲,撕破停滯的空氣:「看來師姐如今是真的討厭我。」
她隨手一擦唇邊血跡,緩緩起身,重新坐回去,直直地望著我。
「宋鈴音這個名字還是師姐給我取的呢,轉眼居然過了快十年了。」
「師姐,當年被你從亂葬崗帶回去,我現在都覺得好高興啊!」
她微微仰面,眼睛亮晶晶的,眸光中閃爍著回憶往昔時的動容。
「我覺得再不會有比師姐對我更好的人了,師姐覺得呢?」鈴音眉眼彎彎,綻開一個發自內心的明媚笑容。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鈴音垂下頭輕聲開口:「師姐我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
「所以你到底究竟做了什麼?」我平靜地問。
鈴音默了幾息,隨即緩緩撩起衣袖。
露出了手臂上同樣的沉夢咒痕。
兩個。
她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師姐,我是想幫你的。」
9.
鈴音此刻的目光掀開了她以往所有的掩飾,從始至終她嬌豔的皮囊下便隻有腐化的血肉。
這是我一早知道的,但眼下仍不適應。
她盯著我,眼底浮現出晦暗不明的情緒,緩緩開口:
「來到明劍宗第二年,我發現了沉夢咒,窺探了你與江晗煜的記憶。先是你,後是他。」
「一早我便知道你們之間的情愫,也知道他有再收弟子以推開你的念頭。」
她輕笑出聲:「所以我決定成為這個人,反正即使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倒不如我來順水推舟,不破不立。」
「我不願見我驕傲的師姐為情所困,便幫師姐一把。」
「所以我謀劃了你墮魔。」
「師姐放心,我查好了,墮魔有斷情與入情,斷情入魔沒有壞處,甚至還能修煉得更快。」
鈴音越說越激動,語氣裡充斥著興奮:「師姐你天賦好,若斬斷情絲,以魔氣入道,假以時日一定能飛升!」
我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暢想:「做這些前你有想過我的意願嗎?」
鈴音一愣:「告訴師姐不就行不通了麼?」
「可若我是不想這樣呢?」我平靜地看著她。
「不可能,師姐肯定是想的。」鈴音咧開了唇角,篤定說著,仿佛這樣便確有其事了。
「師姐生性喜歡自由,怎麼會甘願永遠待在孤寂無聊的神劍山,而且入魔後,你也可以不用顧念師徒了。」
她唇角弧度愈發大,整個人一時顯得無比瘋狂。
「不過,如今師姐經歷了這麼多,也在沉夢咒中看見了你與他的原委,我想應該不會再有對他的念頭了。」
「說起來,還得感謝江晗煜,若不是他如此決絕,我也不會這麼順利。」
我看著鈴音大咧笑著,隱約在她眼角處瞧見了一絲淚痕,眉頭不由得一蹙。
「你做這些當真不後悔嗎?」
鈴音臉上的笑容瞬間滯住。
良久,她慢慢收斂了臉上的表情,自我暗示一般,輕聲開口:「不後悔,就算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麼做,我是為了師姐好。」
可說完這話,鈴音沉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才開口,語氣裡滿是小心翼翼:
「姐姐。」
「如今你還會把我當作妹妹嗎?」
她從懷裡拿出一方被手帕仔細包好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往前支了支。
「姐姐你看,你送給我的玉佩我一直好生收著。」
我聽著鈴音如過去那樣叫我,視線落在她手中似寶貝一樣護著的東西上,不語。
鈴音神色一黯,自顧自地換回了稱呼。
「師姐,一開始我便知曉會被你厭棄。」
「其實在我拜入江晗煜門下時,你就該厭棄我了,可即使這樣師姐依舊對我很好,還是我數次陷害師姐,師姐才討厭我的。」她呵呵笑出聲。
「行了。」我出聲打斷了她。
我抬手一揮,放開了她身上的禁制:「你走吧。」
鈴音怔怔地望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師姐不殺我?」
我沉默幾息。
與對江晗煜不同,知曉原委後,我很難界定對鈴音的情感。
我與她的姐妹情分不過一年,而背叛卻近十年。她句句不離為了我,可又的確傷害了我,也的確讓我擁有了更恣意的人生。
如今,橋歸橋,路歸路,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結果。
「去過自己的人生吧,別再出現了。」我平靜道。
鈴音似乎還有話想說,微顫的睫毛像無聲的祈求,但最終她垂下眸,低低說了句:「師姐,保重。」
我轉過身,合上浮起一絲薄霧的眼:「保重。」
10.
我以為話說到那種程度,我與江晗煜是此生不會相見了。
沒想到今日一推開門就看見他立在門外。
江晗煜側過頭望見我的剎那,雙眸間的孤冷散得無影無蹤,露出一雙平和又溫柔的眼:「芙霜。」
若是從前,這樣的目光我會如溺水般深陷其中,自救無門。
如今跳脫出對他的情愛,剝下我施予的層層情愫,面對這樣的他,才發現也不過爾爾。
「別來我這裡發瘋。」撂下這句話,我砰地關上門。
曾幾何時,江晗煜對我也是這般態度,如今,輪到我來用這樣決絕的話語字字錐心了。
隻是,不論我的態度再惡劣,他在失魂落魄過後,都會毫無任何尊嚴地痴纏。
幾次三番我對他動手,江晗煜便特意散去所有靈力,沉默著,像是沒有痛覺一樣,任由我刀劈斧砍的魔氣肆意落在他身上。
到最後一身白衣浸透鮮血,他仍舊慘白著臉緘默地跟在我身後。
「江晗煜你不覺得自己很賤嗎?」我停住步子,回頭看向他。
江晗煜神色空了一瞬,可幾息之間,恢復如常,他垂下眸,聲音裡多了沙啞:「是很賤。」
我無語了。
身邊的幾個姐妹湊近,對我擠眉弄眼道:「他想跟著就跟著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