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過來時,房門大開,沈廷卻不知去向。
外面黑沉沉的,我躺在被窩裡,感覺腳心處有冷風漏進來。
我披衣下床,準備去關房門。
內心還在責怪沈廷,肯定是半夜被召進宮了,走之前也不知道關好門窗。他又不愛讓丫鬟伺候,每次同房時候都把人打發得遠遠的,想找個人使喚都找不到。
趿著繡鞋,我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正要關門,忽然聽見院子裡傳來一陣說話聲。
我立刻停下動作,走到窗邊,豎起耳朵聽。
9
深秋的冷夜,院子裡風很大。
兩人的交談聲,被風聲扯得斷斷續續,另一人壓著嗓子,倒是沈廷的聲音大一些,基本能聽見。
「太嬌了……無處下手……」
「周婉君?她……舍不得她吃苦。」
「我恨不得將她剝皮拆骨,吞吃入腹。」
我臉都嚇白了。
什麼意思,沈廷舍不得周婉君吃苦,然後想殺了我?
他跟匈奴打交道久了,也染上吃人的毛病了嗎?
我身體緊貼窗格,全身的血都往耳朵上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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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耳朵,快聽啊,聽清楚啊!
有四個字格外清亮,直直炸響在我耳中。
「要她的命。」
我倒吸一口冷氣,慌得倒退一步,撞上旁邊矮幾上的花瓶。
沈廷目光犀利,隔著窗戶,牢牢盯住我。
「誰在那裡!」
我嚇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左右張望一圈,以最快的速度衝刺,跑回床上。
人在危急時刻,潛力是無窮的。
我也沒想過自己能跑這麼快,我脫掉鞋子躺回床上,蓋好被子,沈廷才回到房裡。
他先是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綿綿?」
我閉眼裝睡。
沈廷在門口站了片刻,關上房門,慢慢朝我走來。
他該不會現在就要動手了吧?
我全身緊繃,心髒瘋狂跳動。
雖然閉著眼睛,我也能感受到,沈廷坐在床邊,視線一直在我臉上身上掃來掃去,似乎在琢磨著,從哪裡下手比較好。
10
我凝神屏息。
沈廷冰涼的指尖探到我臉頰上,輕輕戳了一下。
緊接著,指尖往下,沿著脖子,肩膀,在我鎖骨處流連。
沈廷湊近我的耳邊,啞聲喊我:
「綿綿——」
「真想——死你。」
中間還有一個字,沈廷頓住,仿佛難以啟齒,半咬著字,說得含糊其詞,我也沒聽清楚。
但是「死你」兩個字,聽得真真切切。
真想殺死我!
他不裝了!
他攤牌啦!
他要殺我啊!
我嚇得渾身發抖,再也裝不下去。
沈廷輕笑一聲:「你果然醒著。」
說著伸手來掀我被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廝臨溪的喊聲。
「世子爺,宮裡有急召。」
沈廷收回手,嘆口氣,替我把被角掖好,用十分不甘,十分無奈的口氣說道:「乖乖在家等我。」
11
沈廷走後,我掀開被子,一躍而起。
等什麼,等死嗎?
現在不跑,更待何時。
我飛快收拾好行李,跑到隔壁抱廈,用力搖醒翠菊。
「翠菊,不好了,快醒醒!」
翠菊睡眼蒙眬。
「姑娘,吃夜宵了?」
「還吃個屁,你家姑娘都要給人活吃了。」
我把翠菊拉起來,三言兩語,把事情經過解釋清楚。
翠菊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磕磕巴巴道:「殺,殺,世子爺要殺你?」
「這可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留在這裡給人家殺,當然是跑啊。
我跟翠菊收拾好包袱,趁著夜色偷溜到一處無人的牆角,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沒想到,在第三次翻牆失敗後,一個高大的侍衛走了過來,用一種十分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少夫人,要幫忙嗎?」
「啊——」
我和翠菊嚇得抱頭尖叫。
叫了一會兒,見這侍衛還愣在原地,我反應過來,是了,沈廷那人要面子,想殺我的事,肯定不會弄得盡人皆知。
手下沒收到通知,還當我是少夫人呢。
我吩咐他蹲在牆角,馱著我跟翠菊翻牆。
侍衛很不解。
「少夫人,你這是要幹啥,你跟世子吵架了?」
「對,我要離家出走,你別管,給我蹲下。」
侍衛老老實實點頭,蹲著馬步,兩手撐住牆壁。
我感覺他腦子不太好使。
就算我真跟沈廷吵架,他一個看家護院的侍衛,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少夫人半夜翻牆跑掉?
要在外面出點事咋辦?
這人腦子缺根筋。
皇天保佑,幸好他蠢,不然我還沒那麼容易跑。
12
離開鎮國公府後,我連夜找了京城最大的鏢局。
威遠鏢局生意紅火,每日車馬往來頻繁,而且聽說有官家背景,手眼通天,別人宵禁,他們半夜也能出城。
翠菊很不解。
「小姐,我們這是要去哪啊?你怎麼不回柳府,咱們去找老爺夫人啊。」
「傻翠菊,我爹娘都恨不得沈廷是他們的親兒子,你說他們會信我嗎?」
那日沈廷派人來提親,我第一反應是拒絕。
開玩笑,雖然他人長得確實很好看,但我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他的兇名。
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啊,還是小命要緊。
我以為爹娘也站在我這一邊,沒想到,我娘卻一口答應下來。
我跟她吵架。
「我才不嫁,要嫁你自己嫁。」
我娘老臉一紅,扭扭捏捏。
「真的嗎?這樣不太好吧,你爹能同意嗎?」
我爹翻個白眼。
「綿綿,我看你是腦子有問題。」
「鎮國公這等家世,沈世子這副容貌氣度,滿京城的閨秀都要搶破頭,好不容易他眼睛有點毛病,你個死耗子能碰上他這瞎貓,這是我們柳家祖墳冒青煙,何等幸事,你敢不嫁?」
「他要是打我怎麼辦呢?」
「你好端端的,他憑什麼打你?」
爹娘苦口婆心勸我,我還是堅定地反對,我爹就嚇唬我,說那日我那一凳子下去,多虧大伯找的好借口,說我是心悅沈廷,想吸引他的注意。
現在我不想嫁,這個借口用不成了,那我當初砸那個凳子的動機,就很有嫌疑。
人家要是真往行刺上扯,該怎麼辦?
半哄半嚇,逼著我成親。
13
成親後,我爹娘臉上的笑就沒停下來過。
沈廷雖然朝政繁忙,但禮節確實周到,聖人賞賜的吃食衣料,都會讓人送一份去柳府。
每次上朝,沈廷碰見父親,都很周到地行禮,連帶著其他朝臣,也高看父親幾眼。
我娘就更歡喜了,收帖子收到手軟,什麼伯爵府,郡主府,以前攀不上的門第,都主動拋橄欖枝,邀請她去賞花喝酒。
夫妻二人一口一個廷兒,對沈廷比對我還親近幾分。
翠菊搖頭。
「姑娘,你想錯了,老爺夫人再看重這樁婚事帶來的好處,可跟你的性命比起來,這些身外之物,都算不得什麼的。」
我嘆氣。
「你忘了,我在他們跟前說話,有可信度嗎?」
我自幼嬌寵,小時候父母請了教習先生,對我的功課管得嚴,我就難免撒謊躲懶。
最嚴重的一次,還騙他們說夫子打我,我才不肯上學的。
從那之後,我說的話,他們兩人就半信半疑。
國公府家風清正,在京裡口碑極好,沈廷又鎮守邊關多年,是所有人心中的大英雄。
我父母肯定不信,沈廷要殺我。
兩人十有八九,還得找沈廷當面對質,一來二去耽誤工夫,我還有什麼活路。
還是跑為上策。
14
我這一走,沈廷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一個失蹤的原配妻子,丟了的蘿卜還佔著坑,他沒法娶周婉君。
所以無論如何得找到我,把我的屍體帶回去,給我爹娘交差。
這一路上,我絞盡腦汁,每到一個城市,就換個鏢局。
一下讓翠菊扮成老太太去租車,一下自己扮成男人,或者兩人扮作一對夫妻,想方設法,讓沈廷追查不到。
就這麼足足跑了三個月,一直到揚州,我懸著的心才逐漸安定下來。
我在最熱鬧的東關街上,租了個小宅子,關起門來過日子。
今日聽戲,明日遊湖,沒人管我,原本應該是無憂無慮,怡然自得的。
可我卻開心不起來。
這一路上,光顧著逃命,沒心思想其他東西。
現在心神一松懈,那些腦海裡刻意壓制的片段,爭先恐後冒出來。
坐在遊船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跳出來的不是錦鯉,而是沈廷的臉。
「綿綿,這是三千兩銀票,你拿著花。」
「等過段日子,府裡上下人等都熟悉了,我就把之前攢的那些家業都交給你打理。」
「綿綿,外間涼,我抱你去床上睡。」
「綿綿,昨晚累壞了,今天不必起來,我娘那邊,沒那麼多規矩。」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騙子。
還說把所有銀子都給我管,之前對我分明也挺好的,怎麼周婉君才剛退親,就要殺人呢。
男人的心怎麼變得這樣快啊!
越想越難過,我扒著船沿大哭。
翠菊原本正坐在船頭打瞌睡,聽見我的哭聲,驚得跳起來。
「世子追上來了?」
劃槳的船夫驚訝地回頭看我。
「什麼世子?」
15
日光下,有什麼明晃晃的東西,閃著刺亮的光。
我渾身一震,心頭驟然縮緊。
巨大的恐懼,像一根冰錐,把我釘在地上,讓我動彈不得。
我手腳冰涼,面上卻強裝鎮定。
「翠菊,我坐得腿都麻了,你過來扶住我。」
「來了。」
翠菊走到我旁邊,剛伸出手,我立刻抱住她的手臂,腿上使力一跳,兩人同時躍進湖中。
船夫眉眼兇狠,握著匕首撲到船邊,朝空中猛地揮動,隻沾到一片裙角。
旁邊的烏篷船裡,也搶出幾個黑衣大漢,罵道:
「廢物,怎麼讓她們跑了!」
「還愣著幹什麼,追啊!」
「撲通,撲通!」
接二連三的落水聲傳來,我嚇得魂飛魄散,松開翠菊的手,沒命地劃水。
我小時候在外祖家莊子上住過一段時間,那莊子臨河而建,我和翠菊一到夏天,就偷偷跑去玩水,兩人水性都算不錯。
現在性命攸關,我使出吃奶的勁,瘋狂揮動手臂,恨不得長出一條魚尾巴。
從岸上,隻能遠遠地看見兩條水線,掀起波浪,急速往岸邊衝。
甚至有人鼓掌叫好。
「這是凫水比賽嗎,遊得真快啊!」
六月天,岸邊遊人如織,我和翠菊上岸後,立刻鑽進人群中,七彎八拐,又從旁邊巷子跑出去。
一口氣跑了半個時辰,直到身後再也看不見追兵,翠菊才把身體靠在牆上,大口喘息。
「姑娘,我是一步都跑不動了。」
我也跑不動,還累得說不出話來,扭頭一看,旁邊正好是間成衣鋪子。
我抬手指了指。
16
一刻鍾後,我和翠菊扮作兩個年輕男子,從成衣鋪子裡走了出來。
這一路上都在逃命,我早有準備,銀票都包了油紙,貼身縫在衣服裡面。
現在被人找上門,我們租的院子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我當機立斷,帶著翠菊,又去找了一家鏢局。
翠菊兩腿發軟,眼睛通紅。
「我其實一路上都想著,這可能是個誤會,世子不是真的想殺你。」
「沒想到啊,他竟真的下此狠手,姑娘,要不是你反應快,我們兩個今日就要沒命了。」
我閉上眼睛。
「別說了。」
心裡哇涼哇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