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與裴信庭都是別人眼中的青梅竹馬、天作之合。
出國讀研前,兩方親戚笑稱:「是不是下次回國就是為了舉辦婚禮了?」
我沒說話,卻也是這般期待。
然而異國他鄉,地震發生那一刻,巨大的吊頂砸落在我身上之前,我眼睜睜看著他自我身邊跌跌撞撞奔至不遠處,緊緊護住了那個女孩。
後來他們同臺演出,斬獲國內外大獎無數。
被媒體稱為最佳拍檔。
可我——
卻終生再握不起小提琴。
1
我睜開眼,入目的是醫院的白色吊頂,四周都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身上的痛覺和窗外刺目的光線告訴我。
我還活著。
裴信庭趴在我床邊,他睡得很淺,我手指隻是微微顫動,他便猝然睜開了眼。
眼底烏青,胡茬凌亂,與他先前風清月朗的形象判若兩人。
四目相對,他眼底的倦意很快被歡喜取代。
「知儀,你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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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手下意識要撫上我額頭替我撥開劉海碎發。
我稍一偏頭,躲開了。
他的手就這樣僵硬在半空中。
聲音顫抖,卻很篤定。
「知儀,你在埋怨我。」
黃發碧眼的醫生走來,用一口濃重的倫敦腔表達我的傷勢。
我剛悠悠轉醒,腦子一時跟不上,前半段說的什麼都聽得一知半解,唯獨最後一句話,清晰地落入我耳畔。
手部韌帶斷裂,損傷嚴重,我可能終生都無法再拉小提琴了。
宛若驚雷。
我猛然從床上坐起,整個身子都在抖。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一臉遺憾,卻說出了殘酷的現實。
「我們感到很抱歉。」
我手握成拳,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卻不肯認清現實。
一個小提琴的重量能有多少呢?
我明明身體好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手部還有力量。
為什麼偏偏受傷的是手腕?
為什麼偏偏拉不了小提琴?
不顧醫生與護士的勸告,也躲開了裴信庭紅著眼的阻攔,我一身病號服發瘋般地跑了出去。
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就近的琴行。
老板的問好還未說出口,我隨手拿起一旁的小提琴,握住琴弓的手卻無力而顫抖。
我拉的是那首自己最熟悉最喜歡的《because of you》。
明明已經熟記於心閉眼都可以完成的演奏啊,此刻卻沒有一個音節落在屬於它的音軌上。
宛若我此後的人生,輾轉波折,再回不到原來的路線。
2
琴行老板不明所以,以為我不過是個學習效果不理想的蠢材。
便將名片遞在我手上,安慰道:「小提琴學起來本身就難,年輕人不要氣餒。你在我這兒購琴,我給你推薦老師,雙雙打折扣,包教包會。隻要不放棄,就有希望的。」
我垂眸看自己無力蒼白的手。
沒有了。
再也沒有希望了。
裴信庭氣喘籲籲地終於找到了我。
外面起風了,透過未關嚴的玻璃門吹了進來。
他將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我身上。
「知儀,回去吧。」
眼淚朦朧了我的視線。
我對他說了我醒來以後的第一句話。
「裴信庭,我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
他了解我。
他知道我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是我十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是我再也登不上夢想中的舞臺。
是我永遠都無法在自己的婚禮上演奏那首《because of you》了。
裴信庭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喉結上下滾動,攏住我胸前衣服的手緊了又緊。
「你罵我吧,知儀。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
「若我知道那盞吊燈傷害的是你的手,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擋在你身前。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今日的結果。」
「我根本沒多想。我隻是惜才,她好不容易從偏遠鄉村走出國,承載著全家乃至全村的希望。她有天賦,肯努力,我怕她被壓在廢墟之下,毀了她一輩子。」
他的解釋句句在理。
可是我們都清楚。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裴信庭那麼驕傲的人,此刻卻落了淚。
我紅著眼眶,強忍著眼底翻湧的熱意,手巍巍顫顫地撫上了他眉眼,帶走了一指湿潤。
「你做了一個很正確的、很正直的選擇。」
「換做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護住她。」
可地震發生的那一秒,我下意識望向他,他下意識奔向了宋清月。
在來不及思考完全出於本能的那一瞬間,他的第一順位,不是我。
巨大的疼痛卷席而來,陷入昏暗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他抱著她顫抖的身子,以及蔓延出眸底的擔憂。
我牽強地扯出一抹笑,「可你做出了選擇,就要堅持到底。」
弦外之音讓裴信庭徹底慌了神。
他將我一把圈進懷中,「知儀,我們從小長大的情誼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被替代的,我心裡的人始終都是你。」
我推開他。
玻璃門上映照著我單薄的身影。
所幸表情是倔強的,頑固的。
我說:「沒關系,我不介意了。」
3
「那裴信庭是怎麼說的?」
電話那頭,閨蜜陸漫的聲音憤憤不平。
「他說,他會證明給我看。」
「你不會真的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我們結束了。」
閨蜜松了一口氣,轉而怒罵宋清月。
「要我說,這個宋清月才是真的綠茶,除了會賣慘還會幹什麼?她哪點比得上你了?也就裴信庭眼瞎,吃她那一套。不要臉死了。」
我握住手機的手收緊,喉間苦澀翻湧。
「漫漫,怪不了她,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因為,最起先吃她這一套的人,是我。
誠如裴信庭所說,宋清月走到今天不容易。
她什麼都沒有,小提琴是她的全部,代表著她以後的前途命運。
她第一次出現在教室時,一身廉價樸素的裝束,拘謹不安地站在臺上,用不流利的英文磕磕絆絆地做著自我介紹。
眼神露怯。
班裡人嘲笑她是中國來的鄉巴佬。
這是我們班第三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
異國他鄉,我成為她唯一一個可以大膽交流,小心翼翼依靠的人。
很快便相熟起來,連帶著裴信庭也跟她說上了幾句話。
宋清月確實勤奮、努力,再加上性格軟糯,見誰都是腼腆的笑意,班裡人也漸漸容納下了她。
就連一向眼高於頂的樂理老師都為之動容。
練琴房裡,我與裴信庭正為兩個月後禮堂音樂演奏會糾結選什麼曲目,樂理老師牽著宋清月的手走來。
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你很優秀,家境優渥,以後登上大舞臺的機會還有很多。要不這次機會就讓給宋清月吧?」
看著宋清月期待而又怯弱的眉眼,我想,我參加過諸如此類的音樂會已經不計其數了。
盡我所能地,讓她人生更圓滿一點未嘗不可。
就讓她一次。
哪兒能想到,這一讓便讓出了我一半的命運。
宋清月第一次參加這種舞臺,光是想想就怯場,再加上她與裴信庭幾乎無默契可言,一連半個月,都是我們三個呆在一起,我幫她適應。
是從什麼時候裴信庭看她的眼神開始變的我也不知道。
他在我耳邊抱怨不能單獨跟我一起的次數越來越少。
擔憂宋清月彈琴會出狀況的時間卻越來越多。
更甚至——
慢慢的,他們練琴不叫我了。
起先裴信庭對宋清月是憐憫的,但後來,那雙眼裡的欣賞、期待、喜悅早就將其取而代之了。
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
宋清月望向裴信庭時,總是仰慕的。
地震,不過是在我猶豫不決做出選擇的時候,推了我一把而已。
4
裴信庭以為我在跟他鬧別扭,等的是他低頭,是他給我一個虔誠且肯定的態度。
但其實,搖搖欲墜的琴房裡,意識消弭的那一刻,我就想好我們要怎麼分開了。
我退學了。
瞞著所有人做了這個決定。
一個小提琴手,卻終生再也握不住琴,沒什麼比這更諷刺的了。
我也沒有了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
退學申請報告批準下來的那一天,我拉黑刪除了裴信庭的所有聯系方式,並買了當天回國的機票。
所有的東西我都沒有帶走,唯獨帶走了那把我愛不釋手卻可能再也沒機會拉響的小提琴。
陸漫來機場接機,老遠向我跑來,跑著跑著便落了淚。
「程知儀,你讓別人擔心死了知不知道。」
她心疼地接過我後背上的小提琴,哽咽道:「以後的路怎麼走?回家繼承家產嗎?阿姨知道你回來了嗎?」
我搖搖頭。
從小到大,我媽就沒把我往繼承人方向上培養,她知道我熱愛的是什麼,費盡心力要將我捧上國際大舞臺。
如果她知道,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泯然眾人,又該多麼沮喪。
更何況,我不想我媽跟著為我的將來以及與裴信庭的事煩憂。
長路漫漫,我有錢有顏有才華,還愁找不到容身之處嗎?
陸漫的家位於閔城市中心,位置優越。
左行幾百米便是聞名全國的一流大學——閔城大學。
閔城大學前方不遠處就是著名的聖倫教堂。
車身經過教堂廣場前,我被一陣悠揚的琴聲所吸引。
是《because of you》。
降下半截車窗,恰看到晴日下,白鴿縈繞,少年一身幹淨的休闲穿搭,身影欣長姿態優雅舉著小提琴。
身後許願池粼粼的波光通過左臂拉琴弓的弧度若隱若現。
他整個人宛若鍍了一層金光。
陸漫不知何時踩了剎車,在一旁惋惜道:「這個人是閔城大學的大三生,叫沈不渝。極為熱愛小提琴,但是因為家境貧寒,所以讀的商貿,不過人家學商貿照樣成績位列群首,小提琴純為愛發電,也是高手,確實厲害。」
「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陸漫輕嘖一聲。
「你當姐白混的?沒事我就喜歡跑進閔城大學看帥哥,這種事我摸得門清。」
我再度看向沈不渝。
單聽他的琴音婉轉悠揚、每個音節都那麼準。
卻不夠純澈清穩。
抵在肩頭的那把小提琴,廉價而又老舊。
這讓我想到了宋清月。
但他又與宋清月不同。
少年眼神剛毅,氣質淡然,若非陸漫所說,更像是一個出身於鍾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
一曲畢。
他輕輕抬眼,隔著春風與層層飛起的白鴿與我四目相對。
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我拉開了車門,將我的那把小提琴拎了出去。
算了。
再聖母一次吧。
這把小提琴,我也用不上了。
5
沈不渝呆愣地接過那把琴。
溫煦的日光下,襯得他看向我的目光灼灼。
斂眸看清琴牌的那一刻,他驀地睜大雙眼,「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我笑得不甚在意。
「我手腕受傷,終生都再拉不了小提琴了。這把琴陪伴了我很多年,我不忍心它回到角落裡吃灰,你要不嫌棄,就代替我繼續讓它發揮作用吧。」
他聲音不知為何有些低顫,「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沒有的。」
心被揪作一團,連帶著手腕都隱隱作痛。
我不知道,我要用多久去釋懷這件事。
「那——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大抵白白接受會叫他內心不安吧。
我歪頭,「以後我的婚禮上,就幫我演奏你剛剛的那首曲子吧,我很喜歡。」
這個願望我終生都實現不了了,這樣也不算遺憾吧。
他握緊了手中的琴弓,「你要結婚了?」
我望向身後波光粼粼的水池,「以後會的,等我的幸運男嘉賓出現。」
不知是否是錯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好像輕松了一口氣。
轉身時,他突然叫住我。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