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得了王氏半肯定的答案,馬上快快活活地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家裡每一個人。
往年郭幼明等人也會去湊熱鬧,本不覺得有多新鮮,看她邁著小短腿興衝衝跑來報喜,竟也莫名添了幾分期待。
郭家祖父還和三娘回想當年自己在地方上登過多少山、遙望過多少次故鄉。他可是當過四州刺史的人,地方經歷可豐富了。
三娘聽得津津有味,並且積極追問哪裡的山最高、哪裡的水最甘甜以及地方上都有什麼樣的厲害人物。
每說到精彩處,她那張嫩乎乎的小臉蛋上寫滿由衷的驚嘆,極大地增加了郭家祖父的訴說樂趣,叫他忍不住搜腸刮肚多回憶些有趣的事講給孫女聽。
三娘聽了一腦子地方趣聞,回去以後心裡還是痒痒的,翻出自己每天練字用的筆墨開始在紙上寫了起來。
遇到不會寫的字,她便蹬蹬蹬地跑去尋她阿娘或祖父問怎麼寫,問明白了又蹬蹬蹬地跑回去接著往下寫,一天到晚跑來跑去竟也不嫌累。
這般忙活了幾天,三娘總算是把她祖父提及的地方趣聞統統記了下來。
她拿起自己寫的《郭刺史見聞錄》左看右看,覺得自己的字經過這段時間的勤學苦練總算已經整齊了許多,不再是最開始那歪歪扭扭的模樣了。
三娘抱著自己好幾天的辛勞成果跑去找祖父獻寶。
郭家祖父見她捧了厚厚一疊文稿跑過來,不由問道:“晗娘拿的是什麼?”
三娘用力邁過對她來說有點高的門檻,徑直跑到郭家祖父身邊舉高文稿給他看:“祖父說的,我都寫下來了!”
郭家祖父微訝,接過文稿仔細看了起來。
唐人為官講究“出將入相”,文武官員之間的界限並不明顯,無論是文官想轉武官還是武官想轉文官,隻要符合對應的選拔條件即可。
郭家祖父就屬於文官武官都混過的那種,他身高八尺,聲如洪鍾,胡須還挺茂密,看起來更像個武將。
可他後來歷任四地刺史,文辭方面的能力其實早就給練出來了,叫他自己寫可能寫不來,讓他品評一二還是輕而易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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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祖父仔細品讀起了親孫女寫的《郭刺史見聞錄》,隻見她居然把他提及過的吉、渭、壽、綏四地的重陽風俗都記述出來了,地名、人名、事件都寫得清清楚楚。
他讀著讀著眉頭越揚越高,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盛,最後放下文稿抱起三娘哈哈大笑:“看來我們郭家生出個才女來了!”
三娘見祖父這般高興,自己也很快活。隻不過她還是認真分辨道:“都是阿翁講的,不是我想出來的。”
既然都不是自己想的,哪裡能算才女呢!
“你能寫出來就很了不得了。”郭家祖父拿郭幼明給她舉例,“你看我給你八叔講了百八十次,他能寫出什麼來?”
最近手頭緊、正準備過來跟自家親爹討點錢花的郭幼明:“……”
我真不該在這裡!
郭幼明在收回腳和不收回腳兩個選項中掙扎片刻,還是抵不過好奇心邁開腳跑過去看看爺孫倆到底在聊啥、怎麼會殃及他這無辜的池魚。
郭家祖父正好想敲打敲打自己這個幺兒,便把三娘寫的《郭刺史見聞錄》遞給郭幼明看,嘴裡還不忘教訓道:“你看看你都十四歲了,文章能寫成這樣嗎?”
說實話,三娘的歲數擺在那,真要說她能寫出什麼絕世奇文來那肯定是假的,充其量隻能說記述得挺順溜而已。可光是能把文章寫順溜這一項,已經遠超許多人了!
君不見許多人好幾十歲了,寫起文章來還是磕磕絆絆的,憋半天都憋不出三句話來。
郭家祖父邊捋著花白的胡須,邊睨向自己表情變得很精彩的幼子。
郭幼明的臉色確實非常精彩。
就,最近他一口氣把論語抄了十遍,感覺自己的一手字總算能看了,不至於再被五歲小侄女比下去,於是又開始每天呼朋喚友到處浪。結果他還沒放縱幾天,他這寶貝小侄女又給他來了一記痛擊——
誰來告訴他為什麼他寶貝小侄女不止一手字進步神速,連文章都已經會寫了?!
郭八陷入了強烈的自我懷疑之中。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啊?
郭幼明一臉絕望地看向自家小侄女,隱隱感覺自己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本來嘛,他頭上那麼多兄長在,怎麼都輪不到他來努力,他隻要賴在親爹身邊混吃等死就好了,每天跟著朋友們到處玩耍不香嗎?為什麼要辛辛苦苦讀書習武?
可現在問題大了。
以前他這寶貝侄女頂多隻是背詩比別人快一點,口齒比別人伶俐一點,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居然還要舞文弄墨!
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才好喲!
三娘一點都感受不到自家八叔的絕望,見郭幼明差不多該看完了,哼哧哼哧拖出桌案邊放著的梆子給郭幼明一個驚喜:“八叔你看,祖父讓人做好了,正準備等會讓人掛到你房間外面去呢!”
郭幼明:“……”
這一天,生無可戀是郭家小八臉上出現最多的表情。
即使郭幼明再不情願,郭家祖父還是讓人把那能夠敲得老響的梆子給掛到他房門外。
三娘開開心心跟過去看懸梆現場。
郭幼明連錢銀都不討了,大步邁開腿追上去將跑得格外歡快的自家寶貝侄女撈起來:“阿晗啊阿晗,你別老欺負八叔行不行?”
三娘回答得擲地有聲:“不行!”她說完後又覺得有點兒不對,這種事怎麼能承認呢?三娘烏眼珠一轉,麻溜改了口,“阿晗才沒有欺負八叔!”
郭幼明唉聲嘆氣地說道:“晚了,八叔已經傷心了。”
叔侄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嘀咕著走遠。
郭家祖父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才拿起文稿翻來倒去地看,看著看著忍不住露出藏不住的笑容。
郭家祖母向氏進屋時瞧見他那笑,差點都想退回去當沒來過。沒辦法,任誰看見個八尺大漢笑成這樣心裡都會有點發憷。
“你這是怎麼了?”
畢竟是這麼多年的老夫老妻,向氏終歸還是走進去坐到郭家祖父身邊追問。
郭家祖父便把三娘寫《見聞錄》的事給他講了。
比起講究韻律的詩賦,寫這種記敘文章算不得多厲害,但那得看是誰來寫。他孫女今年才五歲,誰知曉了不得誇一句聰慧過人!
一想到這兒,郭家祖父就有點坐不住了,二話不說起身換起了衣裳。
向氏都被他弄糊塗了,跟著起身問道:“你要去哪?”
郭家祖父邊套外袍邊說道:“我去趟宣平坊,看看賀學士在不在家。”
得了寶貝誰不想跟人炫耀一下?尤其這寶貝還是他的親孫女,他自然更加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思。
既然他們家晗娘有這樣的天賦,那他肯定得出去廣而告之。以後說不準能給晗娘找個格外出眾的孫女婿呢?
上個月賀學士可是給他孫女贈了字帖,如今他孫女的字大有進益,他不得去感謝一二?最好還能討幾句點評回來鼓勵鼓勵孫女再接再厲,往後多多讀書習字當個真正的小才女。
向氏聽了丈夫的打算,忍不住說道:“人賀學士怎麼得空看這種小兒文章?你也不怕丟人!”
郭家祖父道:“我這不是自己去拜訪賀學士嗎?就算賀學士今兒不見我也沒旁人知道啊,能丟人到哪兒去?”
向氏道:“你總說八郎沒臉沒皮,擔心他把晗娘給帶歪了,我看八郎和晗娘都是跟你學的。”
郭家祖父才不搭理老妻的調侃,整好衣襟後便把文稿往袖裡一揣,龍驤虎步地往宣平坊而去。
不知道的人看了會以為他是去找人幹架的。
第6章
宣平坊,賀宅。
賀知章今兒依然在喝酒,不過請的都是些親近的文友。
沒辦法,他們如今都這把年紀了,上朝也不是天天上,朝事也不是天天要處理,除非當今聖上相召,他們平時大多闲居在家,不湊一起喝酒還能幹嘛?
按照大唐的退休規則,低品文武官的正常致仕年齡是七十歲,但三品以上的官員滿了六十就可以酌情自請致仕、榮歸故裡。
像賀知章他們這樣七十好幾還在朝中的,大多都是皇帝極力挽留下來的,估摸著就算他們抱著酒壇子上朝都沒人管。
座中自然也有不少相對年輕些的陪客,隻不過這次純粹是文人雅客聚會,賀知章下帖子時就沒想起郭家祖父這麼個可有可無的宴飲氣氛組。
聽人來報說郭家祖父求見,賀知章還怔了一下,愣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請他。
他旁邊的鍾紹京倒是想起郭家祖父來了,樂道:“是那個吹噓自己孫女五歲能書的郭敬之?”
既然人都已經到了,賀知章自是不會把人掃地出門。他邊讓人把郭家祖父請進來邊對鍾紹京說道:“誰看自家晚輩不覺得哪裡都好?你說你都多大年紀了?就別一天到晚這麼擠兌人了。”
鍾紹京恣意了大半輩子,老了更不可能為誰收斂。他哈哈笑道:“他不先吹噓,我自然不會擠兌他。”
座中有個叫張旭的,寫得一手好狂草。其母族出過虞世南、陸柬之等書法名家,輪到這一代便出了個名揚長安的張旭。
張旭比賀知章等人小了二十多歲,往常卻以平輩論交,聞言忍不住插話:“五歲能書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不一定是吹噓吧?”
其餘人靜了一下。
像張旭這種有家學淵源的,估計不可能理解別人為啥覺得這事兒很稀罕。畢竟對他們來說三四歲開始啟蒙都算是晚的了!
說話間,郭家祖父進來了。
知曉賀知章在宴客,郭家祖父一點都沒有“他們居然不帶我玩”的鬱悶,反而油然生出種“真是來對了”的感覺。
人多好啊,人多正好都給他家孫女兒點評點評,還能順便喝點小酒,要不怎麼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他的運氣可太好了!
郭家祖父一點都沒有不請自來的尷尬,理了理衣袖便泰然上前向朝賀知章這位東道主見禮,憨笑道:“不知賀學士今日宴客,是敬之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