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笑道:“我們張顛要題字了。”
賀知章擅長草隸,一張紙頂多隻能寫十來個字。張旭又比他更上一層樓,他擅長的是狂草,寫起來突出一個“狂”字。
尤其是他醉後所書,那更是筆畫飛動,紙張根本盛不下,大多時候都是直接題牆上或者屏風上。
你要是請他喝好酒,那得趕早把白牆或者白屏風備上,省得錯過了張旭乘興發揮的絕佳時機。
賀知章與張旭、張若虛、包融皆出身江南東道,一度被稱為“吳中四友”。他可比許多人都要了解張旭這位同鄉兼忘年交,一看張旭這表現便知道他要“發作”了。
三娘定睛看去,隻見張旭一手端起盞酒仰頭喝光,一手拿起筆走到屏風前。他靜息幾瞬,再次把手中酒盞一砸,提筆在屏風上筆走龍蛇地寫了起來。
若說鍾紹京給三娘展示了最細微處的精妙變化,那張旭給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筆如有神的揮灑自如。
字還能這樣寫!
字居然還能這樣寫!
三娘這一天內受到的衝擊,比她過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這對三娘而言注定是意義非凡的一天。
不管是賀知章、顧況的落筆成詩,還是公孫大娘的化身為劍——又或者是鍾紹京、張旭那同樣出神入化卻又截然相反的兩種書法,都給予她極大的震撼。
她仿佛窺見了世間最璀璨奪目的一隅。
這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見識到的。
三娘一瞬不瞬地看著張旭揮墨疾書,生怕一個錯眼會錯過其中一筆。
張旭痛痛快快地寫完,抬手將筆一扔,把題好的屏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後仰頭暢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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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自己的書法不會再有進益,可就在剛才——就在他觀舞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隨著公孫大娘的舞姿起起落落。
他不是第一次觀公孫大娘跳《劍器》了,記得當時他觀舞後於書法一道上便有了極大的突破。
如今再見故人,他已不是當年還未揚名的毛頭小子,而她也同樣沒有止步於當時的水平。哪怕容顏漸老,那矯若利劍的舞姿依然能給他許多啟發。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芸芸眾生大多碌碌無為、虛度一世,而我不願虛度!
真巧,你也沒停下腳步。
張旭對賀知章道:“今日已盡興,某先走了。”
賀知章也不留他,笑著遣人送他歸家去,免得他半路在哪裡睡倒了。
同為酒中豪客,賀知章在這方面可是很有經驗的,記得有次他喝醉後直接栽進井裡,醉醺醺地在井底睡了極涼快的一覺。
……命不夠大的話根本活不下來。
第12章
張旭向來興致來了就題字、喝夠了酒就離席,與他相熟的人都知曉他天生這樣的性情,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
宴飲仍要繼續,隻是接下來的歌舞僅作點綴,眾人可以開宴了。
鍾紹京瞧了眼仍乖乖坐在自己身邊的三娘,不由問道:“你自己能吃飯了嗎?”
三娘聞言很是震驚:“我已經五歲啦,當然能自己吃。”
她還不知從哪掏出個涎兜,自個兒給自己系上,這是她娘給她準備的,平時吃飯時戴上以防髒了衣裳。她自己本來就很愛幹淨,滴了油水在衣裳上會渾身不舒服。
鍾紹京見她把自己照顧得妥妥帖帖,便也沒撵她回去,隻讓上菜的侍女把她那份也送過來。
重陽肯定少不了吃蟹,愛吃愛玩愛享受的大唐人也不例外,唐詩之中多有歌詠螃蟹吃法的句子,不管是湖蟹還是海蟹都已是人們的盤中餐,且吃法都大差不差,清蒸煮熟後蘸著橙膏吃。
比如“充盤煮熟堆琳琅,橙膏醬渫調堪嘗”“蟹因霜重金膏溢,橘為風多玉腦鮮”等詩,皆是把螃蟹和橙橘這種秋季成熟的酸甜果子綁定食用。
有橙膏相佐,便是一口氣多吃幾隻螃蟹也不會覺得膩,反而越吃越覺鮮美。
賀知章本就是吳越人士,家中近海,打小吃著蝦蟹長大的,這等佳節自然要想辦法弄些肥美的秋蟹來解解饞。隻是他年事已高,蟹螯早便咬不動了,便叫人換了別的做法。
蟹上桌時看起來還是一整隻的。
三娘本來信誓旦旦表示能自己吃飯,看到張牙舞爪的螃蟹上桌後頓時愣住了。她們郭家是漢中人士,世代住在華山一帶,從來沒有吃蟹的習慣,看著這爪子多多的怪東西很有點糾結。
這該怎麼吃才好喲!
三娘開始往旁邊暗中觀察。
好在這時候有侍者在旁邊介紹說今年的秋蟹用的是特別的吃法,表面上看是一整隻蟹,實則裡頭的蟹肉蟹膏都已經拆卸出來做成了蟹畢羅,以便大伙可以輕輕松松享用美味。
三娘聽完後學著鍾紹京他們把蟹腹打開,卻見裡頭確實隻擺著個香噴噴的蟹畢羅。
這東西做法倒不算復雜,不過是把蟹身上能吃的部分小心地拆卸下來,裹上細細的麥麸下鍋炸得香噴噴。
賀知章笑著說道:“我也是從張中書那兒知曉這種吃法的,今兒也算是嘗嘗鮮。”
原來這蟹畢羅乃是嶺表的吃法,而在御前頗有臉面的張九齡恰好是嶺南人。
賀知章與張九齡都曾蒙已故宰相張說提攜,平時倒也有幾分交情,至少張九齡家的酒他喝過不少。
蟹畢羅這種吃法便是他在張九齡家聽聞的。
比起熱情好客的賀知章家,張九齡那邊的門要更難進一點兒。
聽賀知章隨口提及張九齡,座中不少人心思都活絡起來,都準備好好嘗嘗這道蟹畢羅,爭取酒酣飯足後能擬出一兩首佳作來。
萬一有機會從賀知章這裡傳到宰執或者皇帝耳中呢?
三娘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她夾起蟹腹裡噴香的蟹畢羅嘗了一口,隻覺外表酥酥脆脆,裡面卻又嫩又鮮,是她從未嘗過的好滋味。
她咬下第一口後就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細細地把它咽了下去,轉頭跟鍾紹京誇了起來:“這個好吃!”
鍾紹京聞言轉頭看去,隻見她眼睛圓溜溜的,臉蛋兒也圓溜溜的,橫看豎看都像隻吃到葷腥的貓兒。
不就是換種法子吃蟹嗎?瞧她吃得,仿佛嘗到了什麼人間難得一見的美味似的。偏她表現得這般沒見識,竟也不惹人厭煩,倒覺得她格外天真可愛。
座中這麼多人又有幾個是單純是為吃吃喝喝而來?
鍾紹京故意逗她:“重陽都要飲菊花酒,你要不要嘗嘗看?”
三娘很有點心動,不過想到祖母千叮萬囑過祖父不能讓她喝酒,她還是搖著頭拒絕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提到菊花酒,她的求知欲又上來了,“您認得寫‘春眠不覺曉’的人嗎?”
鍾紹京道:“認得倒是認得,隻是不大熟。”
孟浩然當初來長安赴考謀官的時候,他也剛結束漫長的外放生涯回京養老,家裡家外都忙碌到不得了,哪裡有空關心一個籍籍無名的後輩。
後來還是聽賀知章他們聊起來才知曉有這麼個人。
主要還是因為孟浩然意外得了個面聖機會,結果他給當今聖上獻詩時夾帶了一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當今聖上很是不滿:是你自己沒來求入仕,又不是我嫌棄你,你這家伙怎麼憑空汙人清白?!
於是孟浩然這次求仕直接被當今聖上拒了。
皇帝親自否決的人,別人就算想推薦也無計可施,孟浩然最終隻能黯然離開長安。
這麼一樁被皇帝親自面試的反面案例大家私底下都傳了個遍,力求讓家中子弟能夠引以為戒:你謙虛就謙虛,別帶皇帝玩,咱聖人他不吃這套!
鍾紹京奇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三娘說道:“我記得一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裡的菊花到底是指去賞菊還是去喝菊花酒呢?”
鍾紹京挑眉,越發覺得稀奇:“你怎麼記得這麼多東西?”
三娘道:“前些天我們商量著要去登高,我便記了重陽的習俗,還背了許多重陽有關的詩。剛才聽您說重陽都要喝菊花酒的,我就想著這個‘還來就菊花’是不是也有喝酒的意思。”
就這麼短短一頓飯的功夫,鍾紹京已經把三娘的性情摸清了大半:很明顯,這小孩腦袋裡最不缺的就是問題。
簡直是從頭問到尾。
鍾紹京笑問旁邊的賀知章:“這個問題得你來答才行,我著實不太擅長。”
兩人本就坐得近,三娘又夾在他們中間,賀知章自然把一老一小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賀知章恰好也讀過這首《過故人莊》。
見三娘一雙亮澄澄的眼睛滿含期待地望過來,賀知章笑著給她解答起來:“既是相約重陽再敘,他與這位故人到時候必然會邊賞花邊‘把酒話桑麻’。這種通讀全詩便能知曉的事,何須再問他到底來‘就菊’還是‘就酒’?須知詩中最妙的正是這個意蘊無窮、率真自然的‘就’字。”
三娘面上一紅,赧然說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敢說敢問是好事。”賀知章笑道,“我家兒孫要是能有你這追根究底的勁頭,我不知得多高興。”
三娘得了鼓勵,快快活活地把適合自己吃的新鮮菜餚都嘗了個遍,遇到沒見過的吃食便積極請教鍾紹京兩人。
等她吃飽喝足,才突然想起自家被撇下的祖父來。
三娘轉頭對鍾紹京說:“我得回去哄祖父啦,不然他要不理我了!”
鍾紹京端起杯菊酒慢悠悠地飲了一口,頷首說道:“我又沒綁著你手腳,你愛去哪去哪。”
三娘起身走出兩步,又想起自己和賀知章的遛彎約定。
考慮到鍾紹京年紀和賀知章一般大,看起來同樣亟需養生,三娘熱情邀請道:“您家住在哪兒?明兒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早起散步?我跟您講,我們約好在安邑坊東門碰頭的,您要是住得不遠也可以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