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著老師學琴!”
老者:“……”
所以你剛才那麼驕傲地背王維的詩做什麼?!
不過這麼小的年紀能背下那麼多詩,記性確實挺不錯。
一行人在書船上看了一圈,不想打擾到眾人抄書,便又下船了在碼頭上溜起彎來。幾個小孩興致勃勃地討論起船上船下那些裝置都是做什麼用的,不時還向裴旻他們這些經驗豐富的大人們討教。
那老者也隨著他們一起走在暖洋洋的冬日中。
李泌不著痕跡地落後三娘她們幾步,單獨向老者問好。
原來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剛守完母喪的中書侍郎張九齡。
李泌當初曾得丞相張說賞識,張九齡恰好又是張說一力提拔起來的人,一老一少交情自是不錯。
張九齡說道:“我在這邊等候聖人召見,今兒見天色挺好便過來看看,沒想到會碰上你們。”比起愛笑愛喝酒的賀知章,張九齡其實要不苟言笑一些,為人也比較剛直,罵起人來極不留情面,一度讓許多人對他不甚喜歡。
李泌道:“您清減了不少。”
張九齡道:“無事,居喪期間豈有不清減的道理?”他作為一個靠名聲立身的文官,若是為母守孝不瘦反肥,世人該如何看他?一個不孝的罪名便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三娘走著走著察覺李泌和張九齡掉隊了,轉頭一看,便見他們正立在那兒敘話。
她剛才與張九齡闲談時便覺這人不是尋常老人家,如今見他與李泌明顯是認識的,不由蹬蹬蹬地跑回來詢問:“你們剛才是裝作不認得對方嗎?”
張九齡解釋道:“方才人多,不好敘舊,索性先當不認得好了。”
三娘聽了覺得挺有道理,當即開始和張九齡互通起姓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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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齡笑道:“我姓張,名九齡,這幾年居喪嶺南,不在長安,你應當不認得我。”
三娘睜圓了眼。
這名字她聽過!
張九齡奇道:“怎麼了?你連我的詩也背過?”
三娘回憶片刻,赫然發現自己還真背過。她立刻給張九齡背了一句:“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當然了,這並不是她記住張九齡的主要原因。她記住張九齡的主要原因是,蟹饆饠好吃!
這詩還是賀知章給她介紹張九齡時給她念的呢,說是張九齡的詩清新雋永,與他罵人罵得特別狠的臭脾氣極不相稱。
想到這裡,三娘好奇地偷偷多看張九齡幾眼,橫看豎看也看不出眼前這個身形消瘦的小老頭兒哪來那麼強的戰鬥力。
三娘是個很講禮貌的好孩子,不可能對著張九齡本人把這份疑問問出口,隻和張九齡誇起了重陽宴上嘗到的嶺南美味來。
聽賀學士說那正是從張九齡家學來的做法!
張九齡道:“那也不是我們家的吃法,我也是從旁人那兒學來的。”
他家鄉雖也是嶺南,但屬於偏北的地方了,差不多挨著江西。
蟹饆饠這種吃法其實是沿海州縣傳過來的,記得他當初在長安想吃點嶺南口味,特地僱了個嶺南來的廚子,一嘗才發現便是嶺南的吃食也分東西南北。
與他記憶中的“家鄉之味”那是一點都不沾邊的。
但那些吃食嘗起來還挺香,他也就沒特意去換人。
三娘聽他講述嶺南諸地各不相同的飲食習慣,隻覺大唐可真是夠大的。
她從小便在長安一帶長大,吃的喝的基本都是關中的味道,從不知光是一個嶺南道裡頭都有這麼多差異。
都說“民以食為天”,飲食習慣往往能反映當地的農業、風俗、經濟等等方面的情況,比如你看當地許多人家不算大富大貴,飯桌上卻總不缺魚蝦蟹蚌,那他們那一帶應當大多都是以捕魚為業的水上人家。
對於這些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三娘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於是剛回到長安沒幾天的張九齡冷不丁便遭遇了三娘的“十萬個為什麼”轟炸。
第29章
好奇心重是小孩子的天性, 尤其是三娘這種總能得到長輩回應的,提起問來更是沒完沒了。
張九齡守喪三年,過得都是清靜日子, 這會兒突然碰上個這麼能說的倒也不覺厭煩,竟是耐心地給她講了許多嶺南風物。
連李儼幾人聽後也覺獲益良多,仿佛從張九齡嘴裡了解到了千萬裡之外的嶺南道。
張九齡歸京後還未被李隆基召見, 目前在骊山腳下暫住待命,便沒有跟他們一同上山。
李俅出來時曾說要給李隆基講書船的情況,回到行宮後憋了一肚子話想說,第一時間拉著兄長直奔李隆基那兒。
至於為什麼非要拉上兄長, 那當然是因為他慫啊!
有李儼在邊上壯膽, 李俅見了他皇祖父便開始大說特說,仔細聽他語氣、觀他動作, 會發現他約莫是在學三娘。
這也是小孩子的另一種天性:或有意或無意的模仿。
所以年長者在年少者面前才更應謹言慎行, 以免一個不注意便被他們學了去。若是學了好的言談舉止還好,倘若學的是那些個壞習慣、壞毛病, 那可真是養出了禍家秧子。
李隆基本就是感情充沛的人, 聽自家孫兒說得手舞足蹈,心下便多了幾分喜愛。他知曉碼頭上的抄書盛況,隻覺這些個小娃娃還真搗鼓出點門道來了。
他們大唐這般繁榮昌盛,豈能讓天下士子無書可讀?
李隆基轉頭對李儼這位太子所出的嫡長孫吩咐道:“你回去與你阿耶說一聲,命他派人把這段時間暫無用處的空船都騰出來,莫讓這些一心向學的讀書人凍壞了。”
李儼喏然應是。
李俅一聽他的書船計劃似乎要變成大計劃, 眼睛霎時亮了起來。
他屁顛屁顛跟著李儼一起告退,邊往殿外走邊興高採烈地跟他哥算是起數來:“眼下一艘船一天能抄十套書, 十艘船就是一百套,抄足一個月我們便有三千套書可以賣!哥你務必要讓阿耶多給我們撥點空船和人手。”
這一整套一整套的書, 窮苦讀書人自是買不起的,他已經和三娘討論過了,這些抄好的套書專門賣給那些想兒子上進的達官貴人。
你們家這麼有錢,不至於連這種狀元必讀套裝都舍不得給孩子買吧?
隻要能精準地把套書投放到這一客戶群體裡售賣,便不會有讀書人罵他們高價賣書了。畢竟咱已經免費把書給他們抄了啊!
李儼無奈地看著自家弟弟:“你就這麼想賺錢?”
看把他盼得,連數都會算了!
李俅道:“我當然想,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了多久!”
李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小腦殼。這小子滿打滿算都沒到六歲,能想多久?
不過人往往就是這樣的,小孩兒越能鬧騰,你便忍不住越關注他;你越關注他,便又會在他身上投入更多感情與心血。這樣一來你最偏心的反而就是最讓你操心的小混賬了!
兄弟倆相攜去尋太子李瑛說起這事兒。
另一邊,三娘又跑去尋賀知章,與賀知章說起路遇張九齡的事。
重點描述張九齡臉龐雖然老而不衰,人卻過分清瘦了,瞧著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走。
賀知章道:“他為母親守孝三年,又在長安和嶺南之間來回奔波,自然會瘦。”
三娘一聽就明白了,嶺南路途十分遙遠,壯年男子來回走尚且很辛苦,何況張九齡已經五十多歲。
而且守孝的意思是張九齡的阿娘不在了。
三娘光是想想自己身邊人可能不在,淚珠子就已經開始在眼睛裡打轉了,何況張九齡還是真正經歷了喪母之痛。她吸了吸小鼻頭,問賀知章:“人都會死的嗎?”
賀知章見她眼眶說紅就紅,隻覺小孩兒的情緒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生死之事連大人都無法完全理解,如何能向她一個小孩兒解釋清楚?
賀知章隻能耐心開導:“生老病死本就是極自然的事,人人都要經歷這一遭的,隻要平生活得無悔無愧便是。”
三娘微哽著說道:“您可要活得長長久久的呀,要跟阿翁他們一起看著阿晗長大。”
賀知章摸著她腦袋笑道:“好,我們一定好好看著阿晗長大。”
三娘這才收了眼裡蓄著的淚,討來紙筆說要把從張九齡那聽來的嶺南風俗寫下來,順道再讓賀知章指點指點她的書法。
賀知章便在邊上看她一筆一劃認真寫字。他平生指點過不少人,卻沒收過什麼正經弟子,沒想到臨老卻遇上個這般聰慧的小娃娃。
也算是一樁難得的快事。
這種一教就會且學起東西來認真又用心的小孩誰會不喜歡?
三娘把要記下來的東西都寫好了,才跟繞梁一起回自家的住處去。
三娘一貫愛黏人,這天又比往常更黏糊一些。郭家祖母覺得有些納罕,私下問繞梁今兒三娘有沒有碰上什麼事。
繞梁道:“許是聽了張九齡守孝的事後想遠了。”
三娘向來很愛瞎想,連風雨把院子裡的鳥巢吹落下來她都得跟著難過半天,一時說鳥夫妻的蛋摔碎了沒有孩子了,一時又說築巢這麼辛苦是不是該幫它們放回樹上去。等有人幫忙把鳥巢放歸原處,她又開始操心那對鳥夫妻會不會觸景生情、看到舊巢便想起沒孵出來的小鳥。
反正吧,一件小事都能讓她琢磨半天。
郭家祖母聽後搖著頭感慨道:“真是個傻孩子,在家嬌氣些也就罷了,到了外頭怎地還要人賀學士哄她。”
三娘並不知曉她祖母和繞梁的對話,她跑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晚上早早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