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便踏著蕭戡那鬼哭狼嚎的歌聲歸去, 蕭戡那匹承載過迎親重責的馬兒忍不住時不時抖抖耳朵,似乎想把鑽進自己耳朵裡髒東西給抖出去。
三娘聽得樂到不行,等蕭戡驚天地泣鬼神的醉歌吼完了,笑眯眯地說道:“那該輪到我了。”
她也趁著微醺的酒意哼哼起新學的歌兒。
鄭瑩雖然時常在縣衙做事, 卻從不曾在外頭待到這麼晚, 更沒見過夜深人靜時分悄寂寂的原野與山林。此時有三娘清朗悅耳的歌聲相伴,茫茫的夜色瞧著似乎都不那麼嚇人了。
眾人且歌且行, 很快回到縣城外。知曉是新來的郭少府回城, 守城門的人麻溜把門打開、恭恭敬敬迎她們入城。
三娘多看了眼全程唯一一個認真查驗她印璽的守衛,沒馬上說什麼, 揮別蕭戡一行人回了自己住處。
一夜好眠。
崔縣令等人都從各自的僕從那裡聽聞三娘夜歸的事, 還有人甚至已經知曉三娘昨天都在那張家村做了什麼。
崔縣令屏退來通風報信的下人,搖著頭笑了笑,心中不免感慨:到底是少年人啊,做事就是放縱肆意、不拘小節。
左右縣中也沒什麼大事,崔縣令也沒尋三娘過來說話。
倒是三娘吃過朝食後找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份文稿。
崔縣令微微訝異。
“郭少府坐下說話。”他客氣地招呼。
三娘也不拘著, 在崔縣令對面落座,把手中的文稿呈給崔縣令。她說道:“下官在城裡城外轉悠了兩日, 有些粗淺的想法想和明府商量商量。”
崔縣令眉頭一動,邊接過文稿邊詢問:“都是縣衙裡一起辦事的同僚, 談不上什麼上官下官的,郭少府但說無妨。”
三娘淺淺一笑,頰邊露出兩個笑窩,為她平添了幾分親和力。她娓娓說出自己的想法:“我隻走了這麼兩天,便聽聞縣中有許多善人善事、能工巧匠。不如我們整合有唐以來藍田縣的情況撰寫一本《藍田縣志》,詳細記錄縣中的善男善女,以達到樹立標杆、移風易俗的好效果。還有藍田諸裡的有什麼能人異士、能工巧匠以及各種名產特產,也可以一並整理歸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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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歷任的縣官也是要記錄在案的。
這樣一來,作為《藍田縣志》的編纂班子,她們這批縣官肯定是會列名其上。
崔縣令乃是世家出身,世家最看重什麼?最看重的就是名聲,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要是讓他們覺得沒面子,官他們都不當了,不稀罕!
可要是能賺名聲的事就不一樣了。
即便有再大的困難、要再大的投入,隻要是於名聲有利的事他們都願意幹。
時人並沒有修撰地方志的習慣,不過三娘曾在禁中讀過《華陽國志》《水經注》《括地志》等等著作,都是介紹各地風土人情以及地理風貌的書籍。
如果把範圍劃定在藍田縣內,那麼工作量應該會小很多,耗費的時間也會短很多,說不準能在崔縣令任期內修完。
這種書是不能私自修的,須得上頭首肯了才行。
像鄭虔當初在協律郎位置上負責採集風謠,自己一時手痒寫了八十幾篇文章點評當代風流人物,結果被人舉報“私撰國史”,硬生生被貶出去好些年。
三娘一個九品縣尉當然牽不了這個頭,所以她得說服崔縣令參與進來,由他上報修纂《藍田縣志》的計劃。
崔縣令耐心聽著三娘講述關於編修縣志的計劃,越聽越是心驚。
隻在縣裡走了這麼兩天,這郭家三娘居然就拿出這般完善的計劃來,著實讓人難以置信。
尤其是她已經把過去各種方志的精髓都歸納總結出來,搭建出整本縣志的框架——他們要做的,隻是往裡頭填充相關內容而已!
難怪賀監他們都對這小娘子格外偏愛,她做起事來真是又快又利落。
甚至還有把控全局的能耐和魄力。
崔縣令道:“我會擬個奏本上書朝廷稟報此事,郭少府這幾天可以繼續出去走走,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與我們講講。”
他算是看明白了,人家真不是來走個過場的,而是真的想在縣尉任上幹點實事。
你說修《縣志》能算什麼實事?
那肯定是算的!
想想看,誰家要想上咱縣志,總得對縣裡有貢獻吧?以前的貢獻你說不出來,當場修個橋鋪個路挖個溝渠什麼的,那也算是善事一樁了。
再把地方上的特產、名產以及能工巧匠都列出來,那影響也大著呢,出去做買賣都能多一樣能吹噓的事——我家這大杏可是上過縣志的,買我們家的準沒錯!
別覺得名聲不重要,名聲要是不重要,哪來那麼多人慕名來買他們藍田玉?
既然都來買玉了,那可以再來嘗嘗咱藍田縣的特色美食、帶點咱藍田縣的土特產回去給自家親友,這可都是縣志上介紹過的喲!
所以說如果能編纂一本足夠權威的縣志,對當地來說絕對是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沒見到世家都愛修族譜嗎?
記個名字、記幾句功績,能有什麼用處?偏偏許多人都抱著這個當寶,達官貴人以及天下讀書人也都以與世家通婚為榮。
這東西就是這麼讓人稀罕!
崔縣令就是吃著這個好處長大的,所以三娘一說修縣志,他瞬間想通了背後種種關節。隻要上頭批了,他們一準能以《縣志》為餌把整個藍田縣盤活。
到那時候他們的政績就不止是修《藍田縣志》這麼一樁了。
崔縣令還年輕,這麼年輕就當了六品官,他豈能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
所以對於提出這個計劃的三娘,崔縣令那叫一個和善,簡直想把她當自家親閨女來對待。
三娘倒沒太察覺崔縣令的態度轉變。
順利說服了崔縣令同意修《縣志》,她便心情頗好地領著鄭瑩去喊上蕭戡,繼續呼朋喚友進行自己的環藍田縣走訪去。
一路上,三娘把崔縣令同意修縣志的事給鄭瑩講了,讓鄭瑩回去構思構思,為她那位老師寫生平行狀。
作為上任縣令的妻子,她老師的姓名與事跡也是有機會列入縣志的。就算其他人有異議,三娘也會盡量幫忙爭取爭取,畢竟那位縣令娘子平時沒少行善舉。
鄭瑩本來看三娘寫縣志綱要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會兒聽三娘這麼一說,她整個人都呆愣在原地。
等三娘察覺她掉隊後轉頭一看,就瞧見鄭瑩坐在馬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鄭瑩從小就不愛哭,許是因為她阿娘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的性情反而比較要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若是她在阿娘面前掉眼淚,阿娘也會跟她一起哭。
那有什麼用處呢?
所以她才不會哭。
偏偏剛才聽三娘說讓她為老師寫行狀,爭取讓她老師的名字寫入縣志,她的淚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逝者已矣,生者本不該沉湎於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的悲傷中。可要是連她都把老師忘記了,世上又有幾個人還記得她呢?
世人也許沒幾個逃得過身死名消的結局,但她的老師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啊!
即使自己經歷了兩次喪子之痛,依然能善待所有人,待她這個學生視如己出、悉心教導,遇到災年更是時常拿出體己錢捐糧施粥。
三娘耐心地等鄭瑩收了淚,才對鄭瑩說道:“縣中像你老師這樣的好女娘可能不少,隻是無人去打聽便漸漸沒人提及了。這一方面崔明府他們可能不會太看重,所以我們自己得上心些。”
鄭瑩聽後隻覺一顆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是的,別人肯定是不會在在意也不會看重的,所以她們才要在意,所以她們才要看重。
瞧見鄭瑩整個人精神面貌都不一樣了,三娘便沒再多說什麼,一夾馬腹追上還在前方等著她的蕭戡。
蕭戡是最大大咧咧的,見三娘再次與自己並騎,便問她:“你們在後頭嘀咕些什麼?”
三娘道:“嘀咕你不感興趣的事。”
蕭戡聽她這麼說,還真就不問了,指了個山頭說要和她比誰先到。
三娘欣然應戰。
一行人笑笑鬧鬧地前往目的地。
其實也沒什麼目的地,三娘單純就是想把整個藍田縣都走一遭。這對她沒什麼難度,她可是從小跟著賀知章他們到處遛彎,立志要靠自己兩條小短腿走遍整個長安城的。
如今她都能騎著馬到處走了,踏遍整個藍田縣又有何難!
三娘接下來繞著藍田縣走走停停,連王維在辋川那邊的別莊都去轉悠過了。等她再次踏著夕陽回城,就聽人來報說家裡來客人了,說是姓李的。
三娘微訝,回府一看,卻見李俅正命人扛著兩筐肥美的秋蟹往她府裡搬。
三娘奇道:“你怎麼來了?”
李俅道:“洞庭湖的蟹肥了,送了不少過來,這不是想起你喜歡吃這個,給你送點過來,順便來看看你這新官上任幹得怎麼樣了。”
李俅今年也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比小時候瘦削了不少,隻剩下一點點嬰兒肥,瞧著很有點翩翩少年郎的模樣了。
從洞庭湖到長安隔了那麼遠,與巴蜀荔枝運過來的路途也差不離了,也就李俅他們這些皇室能夠這麼大費周章把那邊的蟹弄來。
三娘說道:“這會兒回去怕是城門已經關了,你在這邊住一宿吧。”
李俅點著頭道:“我去蕭戡那邊蹭住一晚,明兒跟你們玩一天再回城。”
要不是臨近中秋,他可是要多留幾天的,他得回宮去當好皇孫。
三娘兩眼一亮:“那正好,我今天寫幾封信你幫我捎回去。我還買到許多好吃的杏脯,你順便幫我給大伙分一分。”
她能這麼安排李俅也是因為她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要是換成旁人她哪裡好意思這麼麻煩對方?
李俅自然不會拒絕三娘這點小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