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兄妹倆就把新兵的送行儀式辦得極為盛大,弄得新兵們莫名都生出幾分使命感來, 兵嫂們更是滿面笑容,覺得有這樣的丈夫自己也臉上有光。
更重要的是,她們可以帶著孩子去採薇學堂報名了!
雖然還不能立刻入學, 但心裡總歸有了盼頭。
到了年底,採薇學堂第一批“兵嫂”生員大多已算是學有所成,在鄭瑩的奔走下安排在本裡的裡學中負責孩童啟蒙。
對於那些教授學問的裡學夫子來說,啟蒙確實是件麻煩事, 多個幫手也是好的, 也就沒有阻撓縣裡的安排。
都是在本裡做事,鄰裡之間相互都是認得的, 也沒什麼避嫌的必要。有道是兔子不吃窩邊草, 這麼多眼睛盯著看,誰願意當那顆敗壞本裡名聲的老鼠屎?
還有部分留校的優異生員被三娘帶著下鄉為《藍田縣志》採風, 記錄一些婦女事跡, 包括像張婆婆這樣的能工巧匠以及各種各樣的神女故事。
神女祠這種東西在大唐是很盛行的,看當年狄仁傑一口氣搗毀幾千所淫祠野廟就知道了,大唐人格外喜歡找各種名目的人來拜拜。
神話傳說雖不可盡信,卻也不是全無用處,畢竟其中大多體現的皆是廣大百姓的淳樸願望。隻要能讀懂其中的訴求,做起事來會事半功倍。
譬如缺水之地常求風調雨順, 近海之地常求風平浪靜,說是迷信, 倒不如說是求個安慰。
初到一地若是毫無頭緒,去瞧一瞧什麼神佛面前拜的人, 做起事來大抵便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下手了。
三娘有條不紊地參與著《藍田縣志》的修撰,但凡其他人想要個修縣志的章程,她便讓鄭瑩她們誊抄一份託人送過去,一點都不藏私。
由於三娘的朋友實在不少,朝廷陸續收到了各地縣衙提出要修縣志的折子。既然底下人這般積極主動想要幹活,朝廷自然是統統批準了。
卻說朝中負責修史的人中有個叫吳兢的,已經七十三歲,仍一心撲在修史大業中。他一生為朝廷著書無數,從梁、陳、齊、周、隋幾代的史書,到當代的實錄,他都曾經負責主持修纂,而他最有名的著作要數《貞觀政要》無疑。
《貞觀政要》一書講述太宗皇帝的為政理念,書成之後立刻被藏於禁中,屬於皇帝和皇子們的必讀書目。
前段時間李隆基還曾命人把它雕版印刷出來,一下子把吳兢的聲譽推到最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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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兢已經七十多歲,精神頭卻極好,不僅每天吃好睡好,還按時按點去史館幹活。
吳兢有個學生叫張镐,近幾年拜在吳兢門下求學,憑借著吳兢弟子的名頭時常在長安諸多宴飲場合混吃混喝。他也不求出頭,隻圖喝個盡興。
這日張镐從別處誊抄了一份縣志綱要,特地拿來給吳兢看。
“聽聞這是個小女娃寫的,她今年才十五歲,卻在藍田縣幹得有聲有色,當真是了不得啊。”張镐邊把帶來的文稿拿給吳兢看邊和吳兢感慨。
吳兢對三娘這位神童出身的當朝才女也有所耳聞,他是修過《則天實錄》的人,自是知曉天底下也有許多才學出眾的奇女子。
隻不過吳兢不曾接觸過三娘其人。他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待在史館中盡自己的修史責任。除去外任為官的幾個任期,剩下三十餘年他都是伴著史書過活的。
張镐也是知道吳兢這輩子都交付給了修史這樁功在千秋的大事業,所以他一拿到這份已經被傳抄開的縣志綱要便拿過來給吳兢過目。
三娘從小好讀書,禁中藏書幾乎都被她讀完了,賀知章、鍾紹京家中的藏書也都印刻在她腦海中。
是以在提出修《藍田縣志》的時候,她便集各家之所長搗鼓出了這麼一份縣志綱要,也就是整本縣志的骨架。當初她能那麼容易說服崔縣令尚書朝廷,也是因為她在開口時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誰會拒絕一份不用怎麼費心就能拿到手的功勞呢?
三娘跟著賀知章去曾禁中藏書看的時候,也翻閱過吳兢的各種著述,瞧見其中的優點也活學活用地挪了過來。
張镐眼光毒辣,一下子便瞧出了這份綱要的厲害之處。
這東西看似簡單,實則要做出來不知得費多少功夫。
這約莫就是所謂的“大繁若簡”。
吳兢細細看完自家學生帶來的文稿,也忍不住感慨道:“後生可畏啊。”
這樣的後生,竟還是個女娃娃!
難怪那越國公鍾紹京如今直接搬到藍田縣去住了,光憑這份綱要便能看出她的過人之處。
須知世間許多人都是沒主意的,旁人往東他們便往東,旁人往西他們便往西,若是你不給他們個章程,他們便無所適從;你給的章程太難,他們還會望而卻步。
《周易》說得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以這女娃娃的狀元之才,絕非不能把整份綱要寫得花團錦簇、句句雕琢,偏她就是把它寫得連隻粗識幾個大字的胥吏都能看明白,圖的就是“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
若是《藍田縣志》修得足夠好,那麼朝廷極有可能下令讓天下郡縣照著修。
這正是《周易》中所說的成大德、立大業!
吳兢修了半輩子的史書,自覺這輩子也不算虛度。如今看了這女娃娃的種種做法,才知曉什麼叫做長江後浪推前浪。
“等休沐日,我們也去藍田縣看看。”吳兢說道。
張镐也對藍田縣好奇極了,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待到吳兢休沐,張镐便早早過來侍奉他前往藍田縣。
入了藍田縣境內,感覺便有些不同了,官道上車馬往來不斷,俱是要出入長安的商賈。
這倒是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許多人臉上都有著淘到寶貝的歡喜。
張镐半路上陪吳兢停下來歇腳,與同樣停駐在路邊的商賈聊了聊,才知道他們本是長安商賈,此番特地過來藍田縣採購。
從前他們都不曉得藍田縣有這樣多的好東西,且這邊對商賈還十分熱情,倉庫價格公道,貨源穩定可靠,考慮到長安寸土寸金的高昂價格,他們都已經相約在藍田縣多租用幾個貨倉作為中轉地。
藍田縣的人才也多,那些能工巧匠參加比賽時展現出來的水平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可惜他們搶不到人,隻能搶點好貨了。
士農工商之中商排最末,許多人都不樂意與商賈打交道,沒想到藍田縣居然有意識地把自己發展成商業要地。
那五花八門的“權威賽事”更是叫張镐嘖嘖稱奇,看看這些商賈花了錢還眉開眼笑,可見他們不是不願意掏錢,而是旁人沒有這種叫他們花了錢還覺得自己撿了便宜大寶貝的本領!
聽聞這些事也都是那位郭少府的安排,張镐不得不贊嘆她不僅文才了得,還是極其難得的能員幹吏,便是讓她去當一方太守也絕對不成問題。
張镐把自己打聽來的事說給吳兢聽。
吳兢更覺這女娃娃不簡單。
師徒倆一路走走停停,瞧見路邊的農人都要去聊上幾句。
一聊才知道不僅商賈開心,百姓們也開心,說起他們那位郭少府時臉上都是由衷的愛戴。
藍田縣如今成了長安城外極其重要的貨物運轉中心,他們手頭的東西能賣更多的錢,還能以成本價買到日常所需的貨物,他們能不高興嗎?
若說一開始聽聞來了個十幾歲的縣尉他們還覺得朝廷太兒戲,如今他們隻覺得朝廷不愧是朝廷,居然把這樣好的少府送到他們藍田縣來!
吳兢師徒倆對視一眼,越發震驚於三娘在藍田縣的民望。
這政績,這民心,著實了不得啊!
過了午後,吳兢師徒倆才入了縣城。
藍田縣不缺錢,城裡城外的路都修得極好,道路兩旁的商鋪和攤販更是井然有序。
有些攤子甚至無人看守,隻用硬紙板寫了個價錢在上頭,叫客人自己拿菜、自己付錢,足見民風之淳樸。
等看到衣著整齊的不良人時不時巡邏過來,吳兢和張镐便知曉那些攤販為什麼敢大喇喇地留個攤子在那兒了。
人家這邊的不良人是真的很盡責。
吳兢領著張镐去拜訪三娘。
三娘聽了吳兢的自我介紹,一下子知曉他是什麼人。對於這種幾十年如一日專注於某件事的能人,三娘是十分欽佩的,當即拿出自己釀的好酒來招待兩位長安來客。
吳兢道:“來你們藍田縣走一遭,我老漢感覺自己當初在地方上做的事實在太少了。”
三娘說道:“晚輩也是佔了天時地利人和,天底下有幾個地方有藍田縣這樣的好條件?若是碰上真正的窮鄉僻壤,連路都不通的那種,我恐怕也是無計可施。”
吳兢對三娘的觀感更好了,她有能力,還足夠謙虛,並沒有少年得志的自傲,做起事來反而比誰都腳踏實地。
吳兢道:“許多人便是有這樣的好條件,恐怕也不會用心去辦事。”
因為自己出身好而縱情享樂的人少嗎?因為自己起步高而恃才傲物的人少嗎?
世上能成事的人之所以那麼少,正是因為人性之中總有那麼一點兒好逸惡勞的壞毛病,條件越好反而讓他們越是懈怠。
吳兢就著《藍田縣志》的事與三娘聊了許久,臨別時對自己的學生張镐說道:“你在長安也沒什麼事,便過來藍田縣這邊跟著修縣志吧。”
張镐喏然應是。
三娘眼睛都亮了。
很不錯,現在人才都開始自動送上門了,好兆頭哇!
第103章
張镐的到來隻是剛開始而已, 轉眼到了天寶三載,新一年的春闱考完,考出了不少青年俊彥。
其中一個叫岑參的, 也不過是二十出頭,他得了進士出身,便受同族叔父之邀到了藍田縣。
他這位同族叔父不是旁人, 正是與李白相交甚歡的岑勳。
岑勳去年年底受三娘邀請過來小住,來了就沒讓走了,拉著人幫忙修縣志以及講課。
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痛失自由身,岑勳便把主意打到岑參這個後輩身上, 這新鮮出爐的進士不得拉出來溜溜嗎?
正好新科進士有三年守選期, 說明這三年他都沒啥事幹,除了探親訪友之外都可以來幹活!
岑勳成功把岑參拉了過來, 給了三娘極大地啟發, 開始給自己的同年們廣發英雄帖:最近有啥事幹?沒啥事幹來藍田縣玩啊!
至於來了以後能不能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