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山海

第8章

字數:3882

發佈時間:2025-01-09 14:37:16

又封秦晏為巡鹽御史,親赴江南富庶之地,巡查鹽井開採情況,嚴查私鹽。


這兩樣差事,對比起來,一樣極為艱苦,另一樣卻看似肥得流油。


據說秦安當時就跳了起來,叫嚷著老皇帝偏心,還被拖下去打了五杖。


我聽了隻想笑。


自古以來,多的是鋒銳的利刃籠著柔光,毒藥裹了蜜糖。


老皇帝這是等不及要殺秦晏了。


秦晏去江南前,將另一塊玄鐵令也給了我。


「合起來,可調動一萬五千御林軍,和三千禁衛軍。如有變故,公主可以自保。」


他目光沉沉望著我,當中似乎藏了千言萬語。


前些日子,他被我刺穿肩膀,又下了猛藥,大病一場,將養了許久傷口才愈合,人卻瘦了一大圈。


原本冷峻又挺拔的身形,倒是憑空多出幾分惹人憐愛的單薄。


我接過令牌,勾勾唇角:「本宮還要謝過三皇子。」


「……阿月。」他忽然輕不可聞地喚了一聲,頓了頓,語氣又平靜下來,「等我回來。」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看著秦晏的背影漸漸遠去。


三日後,秦安約我在青樓見面。


他已經領了旨意,又養好了那一日的杖傷,不日就要前往邊疆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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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切齒地望著我:「遲緋月,你竟敢诓騙於我!」


「不是我故意要騙著六皇子玩。」我呷了一口杯中清茶,望著他淡淡一笑,「隻是我為何要放著這大秦好端端的後位不坐,陪著六皇子來戕害我未來的夫君呢?」


秦安猛然怔住。


「後位……」他喃喃道,眼中漸漸多了一絲自以為是的了然,「你的意思是——」


「是啊。」


我輕柔地打斷了他,神情驕傲:


「六皇子難道沒有聽說過嗎?本宮自小便是遲國最受寵的公主,即便後來有了些失寵的傳言,也並未影響本宮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乃至於送本宮來秦國,同未來的儲君和親,以結兩姓之好。」


「自古以來,江南都是秦國最富饒之地,你武藝尚可,倒是適合做個替新皇開疆拓土的將軍,如果不聽話,還有別的手段——六皇子還看不明白嗎?」


秦安走時,面色鐵青,儼然已動了殺意。


我則望著他走後,從隔壁濟楚閣兒走出來,坐在我對面安靜喝茶的林遇辭,挑眉笑道:「林相用的,似乎是本宮方才用過的杯子。」


他微微一笑,眼中登時波光潋滟:「不甚榮幸。」


一本正經的人說起調情的話來,竟然格外勾人心魄。


更要緊的,是他安排去刺殺秦安的刺客,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


而他們的身上,每一次,一定都能搜出來自老皇帝的密令。


我漫不經心地轉著杯子,抬眼問道:「林相這一次相助本宮,做的可是謀逆這等天大的事,不會還是因為心悅本宮吧?」


「不全是。」林遇辭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聲音裡忽然多了幾分沉冷和肅殺,「還是因為,我想親眼看著仇人,死在我面前。」


18


秦嘉帝二十一年秋夜,皇六子秦安起兵造反。


他帶著老皇帝安排給他、原本打算用來磨礪他的三萬兵馬闖入皇宮,直奔老皇帝住的朝元殿。


因為程副將的關系,我對秦安的兵馬部署,甚至行兵路線,都一清二楚。


高舉秦晏留下的兩枚玄鐵令,我朗聲道:「今日三皇子不在京城,諸位便雖本宮一同入宮,鎮壓謀逆,保護聖駕!」


我騎馬奔入宮門,舉劍殺了好幾個人後,在火把明明暗暗的光芒裡,看到了不遠處的秦安。


他盯著我,大聲怒吼:「遲緋月,你是敵國公主,怎敢手持我秦國兵符!」


「本宮是三皇子的未婚妻,此刻徵戰,是為三皇子保護聖駕,守衛這大秦江山。」


我目光微轉,看到遠處的鳳藻宮燃起熊熊火焰,知道林遇辭帶去的人,已經制住了皇後。


再轉回來時,面目猙獰的秦安已經舉劍向我刺來。


我低頭避過這一劍,借著身體交錯的一瞬,將竹扇中一百零八根銀針,盡數射進秦安心髒。


他從馬上栽下去的那一瞬間,我身後忽然有箭矢破風而來。


我躲閃不及,原本以為自己必然中箭,可是沒有——


金屬相交的聲音在我身後猛然炸響,接著是馬匹長長的一聲嘶鳴,和萬分熟悉的、帶著一絲慶幸的嗓音:


「阿月,不要怕,我來了。」


是秦晏。


我猛然轉過頭,在星星點點火把的照耀下,望著他黑暗裡明澈的眼睛。


玄衣墨發,風姿俊朗,踏月而來。


我方才那一瞬間倉皇的心緒,在這一刻被驟然填滿。


「你是從江南趕回來的?」我冷冷地問,「秦晏,你果然一直在監視我的動向,是不是?」


他嘴唇嗫嚅兩下,眼底的光微微黯淡:「阿月,我是怕你出事。」


我也不想在這時候過多和他計較,揚眉示意一旁滾落在地、已經漸無聲息的秦安——


「出事的是他。」


秦晏拖著秦安的屍體,與我並肩走入朝元殿。


老皇帝端坐在龍椅上,神情木然地瞪著秦晏,等看清他手中的人是秦安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顫了顫,忽然暴起,指著他大怒:「秦晏,你怎麼敢!那是你親弟弟!」


「是嗎?」


秦晏不以為意,隨手扔了秦安的屍體,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跡。


一片瑰麗的紅深深淺淺擦在他蒼白又俊美的臉上,襯出幾分勾人的妖異。


他盯著老皇帝顫抖的手指,染了血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兩個字:「皇叔。」


我眉心跳了跳,轉過頭,有些震驚地望著他。


「皇叔,你莫不是以為,殺了所有知情的人,忍著恨將我認作你的兒子,當年那些真相,就永遠不會大白於天下了?」


大殿冷清,秦安謀逆,早想辦法將伺候的人都支走了。


秦晏提著滴血的劍,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秦子陽,你殺我父皇,將他的屍骨付之一炬,踩在腳下,又奪我母妃,令她在驚懼憂思中鬱鬱而終時,可有想過這一日?」


我知道了秦國皇室的秘密。


原來秦晏並非老皇帝的親兒子,而是秦國先皇的。


秦晏的母妃與老皇帝青梅竹馬,最終卻嫁與先皇。


老皇帝因愛生恨,便親手殺了先皇,又將已經懷孕的秦晏母妃強行接入宮中,謊稱她懷的是自己的孩子。


不承想,秦晏的母妃憂思過重導致難產,生下他後日漸虛弱,沒幾年便去了。


老皇帝心態扭曲,一邊養著秦晏,一邊又要捧殺他。


「皇叔可還記得林將軍?」秦晏道,「林家女將,戰功赫赫,就因為是我父皇的舊臣,你便命她一人挑千騎,脫了力,慘死馬蹄下——二十年後,她的兒子,做了你器重如山的右相,你還滿意嗎?」


「秦子陽,你知道秦安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嗎?」秦晏笑笑地看著老皇帝,隻是冰冷的眼底並無絲毫笑意,「你要用我磨煉他,怎麼不想想你的蠢貨兒子受不受得住?你派來殺我的那些殺手,他們身上的令牌與信物,我統統都收起來,還給了秦安。他倉皇失措,以為你要殺的人是他,要扶持登基的人是我——」


他每說一個字,老皇帝的面色就灰敗一分,到最後,已然面如死灰。


秦晏將長劍刺入他心口,然後猛然拔出。


鮮血飛濺裡,老皇帝的身軀轟然倒了下去。


秦晏轉過身望著我。


他踩著滿地碎落的月光,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又在距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阿月。」他輕聲道,「林遇辭在你身後,我在你眼前——我給你選擇的權利。」


我沒有回頭。


即便不去看,我大概也能猜出此刻的林遇辭是怎樣的神情。


他一定又是用那樣霧氣繚繞的清冷眼睛望著我,然後……然後大概會說:「我並未欺瞞於公主。」


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迷亂我的心智,令我忘了,從一開始,他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秦晏,不是你給我選擇的權利。」我說著,晃了晃手裡的兩塊玄鐵令牌,「是我——給你選擇的權利:要麼信守承諾,替我找到我母妃;要麼,程副將是我遲國的人,他就在殿外,我今日將你斬殺於此,你秦國江山歸我。」


我說了謊。


程副將不在殿外。


我隻是在賭,賭秦晏那天夜裡說的是真心話,賭他對我的那一點喜歡,能讓他信守承諾。


原本我是想趁著他去江南,將秦國都城掌控在手中,再與他談判。


可秦晏竟然及時趕了回來。


我手中的籌碼已經全部打了出去,隻剩下這微不足道,卻又雷霆萬鈞的一張。


夜色迷離裡,秦晏忽然向前跨了一步,微微低頭,吻在我的眼睫上。


「阿月。」他輕聲說,「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沒有睡著。」


19


立冬那日,秦晏登基為帝。


秦宣封了王,帶著妻子前往封地。


魏杭告老還鄉,帶著魏若雲主動離開了都城。


後來聽說,魏若雲半路掉進水裡,撈上來時已經凍壞身子,落下了病根。


林遇辭則辭官離京,去遊歷四海前,來與我告別。


我與他坐在醉金樓的濟楚閣兒中,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將蒼翠的青竹覆了大半。


落雪終至無聲,我為他斟了一杯酒,全當送行。


並肩走到城門口時,我從袖中取出那柄竹嵌玉的折扇,交還至他手中。


林遇辭微微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沒有接。


「公主若不想要,便扔了吧。」


我輕笑一聲:「這樣貴重的東西,好歹救了本宮一命,怎麼能扔了?林相受三皇子——現在是皇上了,林相受皇上所託,一直以來陪伴本宮身側,本宮也甚為感激。」


林遇辭眼中終於掠過一絲痛。


他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握著我的手,可伸到一半卻又僵住,隻有幾片雪花落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又很快化成水滴落下去。


「公主。」他忽然叫了我一聲,一字一頓,說得很慢,又很用力,「我從未騙過你。」


「我從前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說完這句話,他閉了閉眼,收回手去,轉身上了馬,迎蕭蕭風雪而去。


這時我尚且不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見到林遇辭。


來年春天,冰雪消融時,我帶著秦晏給我的十萬兵馬,一路打回了遲國。


臨走前一夜,秦晏拎著一壺流霞酒到我房裡來,為我踐行。


兜兜轉轉,我與他之間原本不死不休、如履薄冰的局面,竟然微妙地走到了這一步。


我與秦晏睡過一張床榻,也曾借著酒意共赴巫山,情欲綿長。


情最濃時,我的手就停在他喉嚨最脆弱的部分,強迫自己從欲海中一點一點抽離。


秦晏睜開眼,定定地看著我。


「阿月,你現在還不能殺我。」


舊仇新恨,歡愛糾葛,身份籌碼,無數紛擾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一點一點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將我與秦晏都籠在其中。


似藤蔓般互相糾纏,又不能斬斷。


秦晏說的沒錯,我還要用他的東西,就不能殺他。


秦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隔著一叢跳動的燭火望向我:「公主現在,還想擰斷我的脖子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他眼中光芒暗了暗。


「既然如此,公主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後,便回來殺我吧。」


我帶兵回遲國,騎的是秦晏從前送我的那一匹,四蹄踏雪的絕世良駒。


從前某個醉酒的夜裡,情欲褪去,他伏在我耳邊,字字句句,眷戀深切:


「我十五歲那年見公主縱馬飛馳過長街,便下定決心,要將這世間最好的良駒尋來送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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