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了封勠的孩子,就在爹娘死後的第 49 天,我黎東侯府的斷七那天。
雲安說,那孩子生得好看,眉眼像我。
奶娘把孩子抱了過來,我掙扎著起身,向著奶娘伸出手。
雲安忙接過孩子遞給我,孩子閉著眼,單薄的嘴唇像極了封勠。
我心下一痛,都說單薄嘴唇人情薄,這孩子當真要隨了封勠。
我從頭上摸下來一根簪子,衝著那孩子刺過去。
雲安和奶娘驚呼出聲,我的簪子卻沒有刺中那孩子,而是扎在了衝進來的封勠掌心。
「中宵,稚子何辜。」
封勠張開手,那淺淺的箭痕中央,被簪子狠狠地刺了進去。
我發狠地將簪子往裡一推,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奶娘和雲安趕緊抱著孩子出去。
床邊一塌,封勠坐了下來,為我把被子仔細地蓋上。
「黎東侯府,是自盡。」封勠淡淡的聲音響起。
「有人在他們的行囊中,找到了黎東侯與番邦的來往書信。
「你姐姐黎中月,是番邦大妃,黎東侯勾結番邦,被人聯合寫了諫言上來。
「中宵,黎東侯滿門忠烈,就在宮宴回去第三天,他們被發現在家中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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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宵,他們是自盡以全忠孝,你別怪朕。」
……
封勠在我耳邊不停低語,我閉著眼不回應。
隻覺得心髒被人狠狠攥成了一團,又拉扯擰成麻繩,狠狠地在冰面上揉搓。
想起娘那日離宮時,說著去找爹爹和兄長。
許是那時,就已經做好了以死證清白的準備了吧。
所有人都知道,爹娘知道,封勠知道,封裳知道,葉非琢知道。
宮中的每一位宮女、太監都知道。
隻有我不知道,隻有我,還在等著爹娘能在邊疆立功,早日回京。
【18】
封勠說,爹娘兄長是自盡。
我遣了銀子讓青茶出宮打聽。
傳回來消息說,宮宴結束第三日,黎東侯與家人被發現在家中暴斃。
口鼻出血,屍體有異香,似是鸩毒。
我把自己關在房裡,不願見人。
封勠起初還硬闖進來,我便以簪抵脖頸,他便也不敢進來了。
隻派人日日來問候我。
我抱著被子坐在窗邊,看著滿天繁星。
想起那天躺在娘的懷裡,娘說:「我們黎東侯府世代忠良,性命都是交給疆土和天子的。」
他們把性命交給了封勠,全了忠義。
可我成了孤兒,在這世上舉目無親。
隻有逼死我黎東侯府滿門的封勠,和封勠的兒子。
雲安勸我,說黎東侯是全了自己的忠烈,不該怪陛下。
也許是吧。
隻是聽說,那天晚上我跑出去後,封勠殺了那些沒攔住我的宮女和太監三十四人。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怨我,會不會怨封勠。
那孩子被奶娘抱走了,封勠不許我去看。
許是怕我像當年的明貴嫔一般
也好,那孩子太像封勠了,跟封勠有關的,我一個都不想見。
我的身體漸漸消瘦了,我坐在銅鏡前,臉頰竟微微有些凹陷了。
想當初我和青茶打趣,怕生了孩子體態豐腴,以後要換張更大的床了。
如今倒沒了這煩擾了。
我恍然想起青茶了。
青茶昨日出宮替我回了黎東侯府,尋些掛念的物件回來。
順路去找葉非琢問詢一下爹娘的事情可有異樣。
此時,也該回宮了。
【19】
正想著,青茶匆匆從外面跑了進來。
見雲安在我身側,欲言又止。
我讓雲安接過青茶手中的小物件,都是爹娘留下的小東西。
雲安應聲退去,青茶闩好門,忙跪倒在我身邊。
「是爹娘的死,有別的緣故,對嗎?」
青茶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帶著哭腔遞給我:「娘娘看看吧,看完記得燒掉。」
信封上是葉非琢的字跡,我再熟悉不過了。
我控制不住指尖地顫抖。
信箋上書,爹娘確與長姐有來往,但也不過是長姐誕下了孩子的家書罷了。
信箋不知怎的,被封勠派人查出來。
封勠以我的安危和黎東侯忠烈之名逼爹娘自盡。
至於死因,則是一種奇毒。
那毒藥溶於酒水便會發紅,散發異香,飲酒之人,三日後必口鼻流血,暴斃而亡。
酒水發紅,散發異香,三日毒發。
這幾個字在信紙上張牙舞爪,似乎要將我吞滅。
我想起那夜宮宴上,我親手倒給爹娘、兄長的酒。
啟開的酒封,粉紅色的酒漬,洋溢的異香,娘說得三日後離開。
還有當初封勠說:「貴嫔親自斟酒,也好安一安黎東侯的心。」
安的是什麼心?我本以為是擔心,原不想,是安一安我黎東侯府自盡的心。
是啊,封勠說得沒錯,殺死我黎東侯府的。
不是他。
而是我啊。
我隻覺渾身被抽出了力氣,輕飄飄的信紙恍若重如千斤,壓得我抓不住。
青茶連忙晃著我的胳膊。
「娘娘,您要穩下心神啊,這封信是葉統領的,要快些燒掉才是。」
是了,要燒掉,不能讓別人發現。
爹娘、兄長已經因我而死,不能再讓人抓住葉非琢與我來往的把柄。
我不能再害死更多人了。
青茶捧來火爐,燒掉了信箋,又遞給我一封信。
信上隱約有著番邦的奇香。
上書六個大字:「中宵吾妹親啟。」
是長姐的信。
長姐已經知道了爹娘暴斃的消息。
長姐說,想我黎東侯府,滿門忠烈,男丁鎮守邊關數十年。
兩個女兒一個和親,一個被拆散了姻緣入宮。
如今落得這般下場,她不甘心。
定要為爹娘討回公道。
【20】
長姐說,她如今在番邦已位居大妃,生下了番王唯一的兒子,番王很看重她。
葉非琢與她ṱṻₑ早有聯絡,此次裡應外合。
有葉非琢的御林軍和她番邦大軍,定能顛了這封勠的皇權。
我看著長姐的信久久不能平復。
青茶早就將兩封信都燒在了火爐內,扶著我歇在了榻上。
「娘娘,黎東侯府的死,不ṱų⁴是您的錯,是皇帝太愧對於您了。」
青茶跪在床邊安撫著我。
是啊,是封勠,就連那要了我黎東侯府滿門性命的酒,都是封勠遞給我的。
是他,讓我親手了結了我的爹娘、我的兄長。
是他,將我的長姐送去遠不可及的番邦不聞不問。
是他,壞了我的姻緣,將我搶進了宮裡。
而他如今,卻有孩子,有親人,立於天下之巔,執掌天下生死。
這般暴虐,如何執掌天下?
我恍惚間回到了邊疆,隨著兄長騎馬揚鞭,在草原馳騁,射殺敵人。
兄長誇我是黎東侯府的好女兒,將來也可做一位忠烈的女將軍。
可我黎東侯府滿門忠烈為明君,是為天下。
既然君王不明,為了天下,顛了這皇權有何不可?
在京都的這數年,磨滅了我的性子,曾經彎弓射箭的手在繡花針中失了氣力。
曾經在馬背馳騁的身子骨,也在這深宮中越發嬌弱。
如今滅門之仇,如何能不報?
我實在不該像那些嬌弱貴女一般,隻會尋死覓活。
我仰面躺著,餘光看到掛在一邊的狐皮鬥篷。
原是娘早就知道,那是最後一句話了,才為我繡的平安。
娘,女兒要辜負您的期望了,女兒當真不能獨活。
待誅殺了這暴君,定然去給您謝罪。
【21】
我整理好心情,開始裝扮自己。
正好出了月子,我親手做了羹湯給封勠送去。
每每都趕上封勠正在召集大臣談論政事。
見我進去,封勠總也不忍我獨自回宮,便留下我歇息,讓大臣們改日再議。
我放軟了身段,極盡諂媚。
學著從前最瞧不起的藝伎的樣子,引得封勠夜夜宿在我房裡。
長姐當初隨信送來的,還有一包番邦的迷香。
那迷香惑人心神,封勠每每過來,我都點起那香。
惹得他連續數日罷了早朝。
朝堂上漸漸傳出妖妃禍國的言論。
我嬌軟地躺在封勠懷中,眼角噙淚地將那些說我妖妃的奏折摔在地上。
問他是不是不愛我了。
許是那迷香太過惑人,封勠為哄我開心。
竟當下宣旨,立我為後,立我的兒子為太子。
朝堂上非議更甚,加上迷藥的作用,封勠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
葉非琢早已借勢籠絡一幫朝臣,那封裳對葉非琢著迷非常,被他哄得並未察覺異樣。
清明那天,封勠又罷了朝堂ƭū⁺。
我不解,昨夜分明沒有下迷香。
封勠憔悴的臉擠出笑容:「中宵,朕今日帶你去個地方。」
我點點頭,熟練地媚笑著應聲。
明日是收網的日子了。
這幾個月來,葉非琢與長姐裡應外合,早已送進來十萬番邦兵馬潛伏在了京都。
朝堂上有權威的老臣,除了幾位沒什麼實權的國公爺,都已被葉非琢籠絡。
葉非琢是平西王妃的遺腹子,當年平西王曾攝政輔佐先皇,十分忠烈。
因而葉非琢以輔佐我的兒子為名,籠絡人心不在話下。
明日是清明第二日,是封勠上山祭祀的日子,葉非琢早就遞了信進來,說定了明日收網。
【22】
我壓下心思,一路跟著封勠走到了御花園的一處偏僻角落。
摁開假山的暗門,裡面別有洞天。
我跟著封勠進去,隻見裡面竟是邊疆風光。
遍地黃沙,黃沙之上布下了些許小草,都是邊疆的樣子。
院子中間是幾座軍帳,軍帳上寫著爹娘和兄長的名字。
「朕在這裡,為黎東侯府立了一座衣冠冢。隻有朕和你知道,喜歡嗎?」
封勠笑著看我,眼中滿是希冀。
我脫下鞋子,小心地踩在黃沙上。
昔日的記憶又如潮水般湧來。
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我咬緊了嘴唇看著封勠。
他的笑容是那般刺眼。
「為什麼?」我恨恨地問他。
封勠的笑容似乎一下子僵住了,呆在原地甚至帶著些不知所措。
「為什麼讓我想起來?就讓我以為我黎東侯府滿門忠烈都在鎮守邊疆,不好嗎?
「為什麼要剝開事實?為什麼要刺破我的夢?
「封勠,你真狠心。」
我不再看他,光著腳跑了出去。
外面下起了大雨,衝刷著我腳上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