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年輕臣子面面相覷,不敢多言。
太子的手探到腰間,摩挲著那塊玉佩,腦中浮現出楚安寧少時的模樣。
從前的楚安寧鮮活靈動,小小年紀就騎射功夫了得。
彼時,楚安寧的父兄健在,她總是一襲紅色勁裝,高束馬尾,眉目間盡是英氣。
那時,太子很喜歡靠近她。
就仿佛,楚安寧是一束暖人奪目的陽光。
而後來,楚安寧變了。
她成了太後與皇後的牽線木偶,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後,完全沒有她自己的主見。
不過就是一隻漂亮的擺設花瓶而已。
可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氣那隻花瓶麼?
她倒是硬氣了這一次,非要上封家的花轎!
不對……他本該歡喜的。
他是儲君,從小備受禮教管束,無論是太後、帝王、皇後、詹事府,皆對他的言行舉止,進行無休止的說教管束。
所有人都打著為他好的幌子,試圖將他困於看不見的囚籠。
他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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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還以為,楚安寧會不一樣。
所以,當楚安寧也像旁人那樣死氣沉沉時,他恨她、厭棄她、煩她。
太子一度對楚安寧失望至極。
他一度以為,楚安寧不是他想要的女子,即便楚安寧是太子妃的完美人選,但並不會成為他的知心人。
但此時此刻,太子迷惘了。
一杯杯梨花白下肚,胸口愈發憋悶,像被人堵上了一團棉花。
10
花轎停下,我原以為封府不會重視,畢竟,封凌才戰死不久。
如太後所言,我嫁給封凌的牌位,的確像一場鬧劇。
可誰知,老夫人、封母,還有封家僅存的男丁,皆親自迎接我。
「好孩子,委屈你了。」
「你放心,封家不會虧待了你。這是賬本,所有鋪子、田產、莊子,皆由你打理。」
府上下人也恭敬道:「恭迎少夫人。」
封小五是僅存的男丁,才五六歲的光景,容貌秀眉,長大後必定是個俊俏郎君。
他忽閃著大眼,喚道:「二嫂嫂,你可真好看,二哥一定會喜歡你的。」
眾人神色赧然。
封凌已死,便是喜歡我,也與我陰陽兩隔了。
我抱著牌位,拜了天地、高堂。
說來也怪,我竟莫名心安坦然。封府於我而言,就是自家了。
封家滿門忠烈,老夫人與婆母總有老去的一日,忠烈之門不能無人支應門庭,忽然之間,我隱約明白了往後餘生的使命。
每每思及楚家的凋零,我更能共情封府。
送入婚房,屋內一切擺設皆齊全,案臺還擺放了幾顆罕見的夜明珠。
封小五鑽進屋子,與我說話。
小家伙是個話痨,提及他的二哥,一臉與有榮焉。
可……
封凌不是戰死了麼?
我難免詫異,但也沒有當場提及,免得傷了小孩子的心。
我問:「你為何叫小五?」
這個名字取得過於潦草,封府又不是鄉野人家。
封小五認真道:「祖母說,賤名好養活。封家兒郎總是短命,至今沒人活過四十歲。祖母希望我活得長久一些。」
我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了。
楚家兒郎又何嘗不是呢?
當年,大周與西戎開戰,楚家滿門戰死,僅餘我一個遺孤。
在其位,謀其職,盡其責。
身為武將,保家護國,本職責所在。
這世上,總有人活著,是負重前行。
故此,我無從怨恨。
我摸了摸封小五的腦袋,小家伙不多時就睡了過去。我便直接將他安置在喜榻上。
很快,我也困倦了,屋內浮香嫋嫋,莫名讓人安心。
可不知幾時,我感覺有一道視線盯著我,待悠悠轉醒,以為自己做夢了,眼前浮現一張清朗俊秀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生了一雙深邃含情眼,正打量著我,轉瞬揚唇輕笑:「夫人。」
我:「……!」
這是見鬼了?!
11
未及我尖叫出聲,封凌伸出手掌,捂住了我的唇。
他朝著床榻裡側瞥了一眼,示意我莫要驚嚇了封小五。
可我豈能鎮定?
死去的人,又活生生站在了我面前!
從前,我偶在宮宴上見過封凌幾次,他容貌極好,氣度卓然,我自然記得他。
封凌掌心溫熱,生了厚實的繭子,他的掌心貼緊我的唇瓣,觸感十分清晰。
男人稍稍俯身,又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我放開你,但你不可大叫。」
我連忙點頭。
封凌放開之前,目光灼灼看著我。
他分明沒笑,可我卻似在他眼底瞧見了歡喜之色。
下一刻,封凌松開手,而我大口喘氣的同時,也坐起身來。
封凌忽然側過身,撇開了視線。
我低頭一看,才察覺自己隻著中衣,裡面的玫紅色兜衣若隱若現。
「咳咳……我、我在外間等你。」
說著,封凌大步往外走,步履如風,背影颀長清瘦,襯出寬肩、窄腰、長腿。
我一手捂著胸口,心慌又狂喜。
原因無它,封凌這樣的民族英雄,他本該活著。
我套了外裳,很快去了外間。
薄光之中,封凌目光灼灼而視,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耳垂似是紅了。
幾年前,封凌一戰成名,我站在朱雀街茶樓,親眼看著他騎馬路過,少年將軍英武不凡,讓我瞬間想到了戰死的兄長。
我對武將,有著天生的親切。
「夫君,你還活著……甚好!」
言辭顯得蒼白,我不知如何表述此刻心境。
封凌卻說:「多虧了夫人。」
我迷惑:「嗯?什麼?」
封凌解釋:「夫人前陣子向皇上討要封賞,替邊關將士多求了一批糧草。剛好我麾下兵馬到了糧絕之時。那批糧草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至於我的死……那是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隻為了迷惑細作。眼下,細作已抓獲,我便不必再假裝。」
我目瞪口呆。
原來是這樣。
那……
眼下,我不是嫁給了牌位,而是嫁給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我為何會突然不適應了?
屋內安靜到落針可聞,氣氛一下就變得不對勁。
四目相對,我眨了眨眼,封凌也眸光微閃。
我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我:「要不,將軍先歇息。」
封凌:「你先睡,我去睡書房!」
兩個並不相熟的人,忽然成了夫妻,多少會不自在。
封凌大步離開了臥房,從外面合上了房門。
我則很快折返內室,後半夜幾乎沒怎麼睡著。
次日一早,封少將軍還在世的消息就傳開了。
東宮,太子一夜宿醉,天光乍現後便洗漱去了書房,聽聞消息,他手中的銀狼毫筆忽然落地,染了一地墨汁。
「封凌……還活著?」
東宮立侍答:「回殿下,封少將軍的確還活著。昨晚已抵達將軍府。」
太子眉頭倏然緊蹙,他心跳加速,莫名慌亂。
12
一大清早,封家大院熱熱鬧鬧。
我與封凌雖未拜堂,但他既然活著,敬茶之類的禮儀自是免不了。
老夫人和婆母喜笑顏開。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吶!」
「楚丫頭就是咱家的福星!」
「老二,你可得好好對你媳婦!」
我面紅耳赤,封凌卻一口應下:「祖母、母親,您二位放心,我自是會好生對待自己的妻子。」
我:「……」
昨日還是捧著他的牌位拜堂,夫君這又忽然變成活生生的人,叫我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封府中人倒是格外熱忱,幾位老婆子甚至說,是我嫁入封府衝喜,才讓封凌死而復生。
我隻能笑笑,無從辯駁。
封小五一直跟在我與封凌身邊,一個勁的說話。
「二哥,你也覺著二嫂嫂好看吧?」
「二嫂嫂身上還香噴噴的。昨晚我與二嫂嫂睡在一塊,身上染了香氣。那二哥今晚會和二嫂嫂睡一塊麼?」
童言無忌!
我目光不知該往哪兒看,無意間與封凌對視,視線交織的瞬間,我慌不擇路。
封凌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錦袍,墨玉冠束發,襯得他本就俊朗的容貌,更顯芝蘭玉樹。
男人也愣住,隨即,一巴掌拍在了封小五的腦門上:「課業寫完了麼?我出徵一年,不曾檢查過你的字帖,讓我發現你偷懶,定不饒你。」
封小五委屈巴巴:「二哥!我、我去寫便是!」
封小五氣呼呼離開。
但,我與封凌間的氣氛更詭異了。
我不敢看他,他亦是如此。
好在,很快他的下屬過來了:「少夫人好!將軍在邊關就經常提及了少夫人。若非因為少夫人的善舉,咱們這些人也沒這麼快打贏最後一戰。」
我:「……」
是我想岔了麼?
哪個好人會經常提及一個女子?而且,還是個曾經與他毫無幹系的女子。
封凌輕咳,眸光掃過這幾人。
幾位下屬立刻站得筆直。
封凌虛手一請,讓我繼續往前走,待四處無人,他解釋道:「我對你並無不敬,此前,我將你撰寫的兵書傳播給將士們看,將你視作巾幗,絕無其他不敬之舉!」
原是如此……
父兄戰死後,我將楚家兵法總結成冊。起初,隻希望可以讓更多的將士掌握,大周才有希望冒出更多的將才能人。
見封凌似乎很緊張,我忙擺手:「我並不介意!你無需多慮。」
與我而言,除卻生死,一切皆算不得什麼。
下一刻,我與封凌又開始大眼瞪小眼。
13
封府後花園佔地頗廣。
我與封凌漫無目的走在甬道上。
我不太明白,他為何一直跟著我,怎不去招待賓客?
今日認親宴,封府的族親也登門了。
恰在這時,不遠處便有幾位族親女眷在談話。
「少夫人算是走了大運了,她被太子始亂終棄,才會破罐子破摔,下嫁給少將軍的牌位。誰知,她壓根沒有寡婦命,少將軍又活了!」
「那又怎樣?少夫人的心,肯定還在太子身上。」
「少將軍就是個冤大頭。」
聽到這裡,我側過身,看向封凌。
我曾心悅太子,這是不爭的事實,我亦不做辯解。
讓我詫異的是,封凌竟還衝著我溫柔一笑:「別當回事,你也不必介懷。」
一言至此,封凌揚聲,故意對那幾個族親道:「怎麼?幾位嬸娘今日登門,便是為了嚼舌根?」
幾位婦人嚇了一跳,登時不敢胡言亂語,神色訕訕,打了聲招呼,立刻離開。
我忽然有種莫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