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將我藏到暗格裡,我以為她要同我玩捉迷藏。
可她用布條塞住了我的嘴,嚴肅地叮囑我無論如何不能出聲。
我從暗格的洞眼裡,看見我晉家一百三十二口,滿門被屠,屍骨泣血。
為首之人是一個儒雅的白衣男子,大夏國的中書令,宋明。
他用雪白的帕子擦拭劍上的血,笑得陰冷:「一介卑微的賤民,還妄想撼動百年世家,不自量力。」
所以他的全族也活該死在我這個賤民手上。
1
這一年,我七歲,第一次學會了恨。
我踏過族人的屍骨,從狗洞鑽出府邸,跟隨人流離開了長安。
阿爹阿娘隻教我禮義廉恥,卻未曾教我如何辨別壞人。
我被幾次販賣。
逃了,被抓,再逃,再抓……
我不懂得服從,也不懂得討好,於是又被一次次毒打……
後來我因為一顆糖被一個慈眉善目的毒師騙了去。
他將我帶到一個村裡,拿我煉毒。
我在愛吃糖的年紀從此恨上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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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真是生不如死啊!
於是我第一次學會了殺人。
不對,不是學會,殺人隻是我求生的本能。
再後來,一場大飢荒席卷而來。
四皇子前來賑災。
百姓說他不僅生得溫潤如玉,還愛民如子。
可那日,我滿目希冀,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衣擺之時,他蹙起了眉,下意識的嫌棄之色卻沒有掩住。
「放肆。」一聲冷漠的聲音,我被他的近衛狠狠地踢在臉上,身子受力往後飛出三尺遠。
我頓覺頭暈目眩,臉上火辣辣地刺疼,一股溫熱的液體從我的臉頰滑落。
什麼愛民如子,不過一句笑話。
我摸出了毒粉。
「她隻是災民!」忽然一道斥責的女聲傳來。
一抹潔白的人影落在我身前,柔軟的帕子按住我臉上的血口。
她是宋紫鳶,四皇子的未婚妻,我的仇人宋明的女兒,她救了我。
那個偽善的宋明竟也有如此良善的女兒啊!
若是我阿爹阿娘在,我也該被養得如她這般美好吧?
2
我成為宋紫鳶的貼身女使,化名雲錦。
滅族仇人就在眼前。
年僅三十六歲,清高儒雅,位列大夏國的丞相,權傾朝野。
我本可以一把藥毒死他。
可如今的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耐性,怎能讓他死得這般容易?
我傷好之後,出現之時,人群中便不時會有驚豔的目光投來。
可對一個卑微的丫鬟來說,美貌等於災難。
三個月後,宋明唯一的兒子死了,花柳病,年僅十七歲。
沒人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見色起意,趁宋紫鳶不在便想玷汙我。
我越苦苦哀求,他卻越興奮。
可在我的毒藥作用下,他根本硬不起來,除了弄我一臉口水,什麼皆幹不了。
日復一日,那慢性毒藥終於毒發了,是一種狀似花柳病的毒。
宋府滿門舉喪。
白發人送黑發人,哭嚎聲不斷,那聲音竟有幾分像當年我族人被屠時的哀號。
宋明滿目悲痛,我看見他緊握雙拳,指甲嵌進掌心,殷紅的血滴落在他雪白的衣擺上。
而我在不遠處,用潔白的帕子擦著一個瓷瓶,唇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
如同當年擦劍的他。
我便是要他一點一點地嘗我嘗過的那些痛。
喪子?這哪裡夠!
我晉家被屠之日,可是連哭喪的人皆沒有。
那時,我阿娘的肚子裡還有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3
半年後,宋明過繼了旁支的孩子養在膝下。
宋家是百年世家,枝繁葉茂,死一個公子對他並無太大影響。
何況他還有個妹妹是大夏國的皇後,她膝下的四皇子流著宋家的血。
扶持四皇子登基為帝,宋紫鳶為後,下一代帝王便又是他們的人。
如意算盤敲得可真響啊!
我怎會如他的願?
他並不知道,他的好女兒宋紫鳶其實並不喜歡四皇子啊!
而四皇子,據我觀察,他可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溫潤。
四皇子和他的近衛偶有來府上。
那近衛看我的眼神,同宋明的兒子並無區別。
他是江家的獨子江彥,四皇子的左右衛上將軍,亦是貴族子弟,已娶妻,且有五房妾室。
他大概忘了,我還是那個差點被他一腳踢死的災區乞丐。
我記仇得很呢。
狩獵場上,我如往常般跟在宋紫鳶身邊,忽然有人將我攔腰一抱。
江彥將我撈到馬上,回頭對宋紫鳶喊道:「借你的人一用,保證完璧歸趙。」
青天朗日,眾目睽睽,我與他一起騎入密林,哪裡還有清白可言。
他敢如此,便是篤定了宋家不可能因為一個丫鬟,跟他這個四皇子身邊的紅人傷了和氣。
不僅不會,若他要,宋明甚至會主動奉上。
可憑什麼啊?
就因為我是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鬟,便活該被如此對待嗎?
這可是狩獵遊戲啊,會發生什麼,引人遐想。
可究竟是誰獵誰,還不一定呢!
我等這一天也很久了。
4
江彥的箭精準地射向了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普通人,是一個寒門出身的年輕諫官,堅定的太子黨。
四皇子背靠世家,而太子背靠寒門,可惜寒門已經快被趕盡殺絕了,連陛下也被宋明欺壓得完全沒了鬥志,開始尋仙問道了。
這場狩獵是二皇子舉辦的,他屬於四皇子黨。
狩獵嘛,有個別人被猛獸咬死,也不是不可能,他們便是要借此鏟除異己。
「你看,這便是不聽話的下場。」
江彥的聲音如陰冷的蛇信,在我耳畔滑過。
我害怕得發抖,江彥便笑得肆意。
而向來以仁厚著稱的四皇子見證了一切,卻未曾為我說一句話。
便如同當初江彥一腳踢向我時,他隻是不輕不重地說了他一句「你不該傷人」。
他生得俊美,溫潤如玉,一雙桃花眼看誰皆溫和,一言一行無可挑剔。
實則那層溫和的背後是冷漠,是對任何人皆不信任皆不在意的冷漠。
他隻在乎利益權衡,而我隻是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丫鬟,並不值得他去為我出頭。
可很快,他們也遭受了伏擊。
那諫官明知這場狩獵是鴻門宴,為何還來?
他們想反殺!
蠢啊!
江彥已經顧不得我,將我扔在一旁。
好在那些人的目標是四皇子和江彥一黨,並沒有要攻擊我的意思。
我躲到了樹後邊去。
他們越打越遠。
看不見他們後,我便跑去探那諫官的脈搏。
還沒死透。
我掐住他的人中將他按醒。
「公子,忍住,現在我要為你拔箭。」
我按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拔,再用沾了藥粉的帕子按住他的血口。
男子疼得面目扭曲,依舊不忘同我道謝:「多謝。」
我神情嚴肅:
「公子,你們糊塗啊!殺一個四皇子,太子便能贏嗎?
「皇子那麼多,世家大可以換一個皇子扶持。你們此舉分明是給世家遞刀子,還是好大一把大刀,刺殺皇子啊!你就不怕世家借著這個罪名把寒門一鍋端了?十年前晉家舉族覆滅還不夠慘嗎?傷敵八百,自損八千,屆時怕是太子還要被你們連累。」
男子睜大了雙眼:「我……我……」
血口湧得更厲害了。
「莫激動。」我打斷道,「我有一計,可保寒門,你聽好了。今日密林裡忽然出現了一伙刺客,是刺客的箭射中了你,你身上的箭便是證據……」
說完,我抓起他的手按住血口:「自己按好,現場便交給你處理了,我還有事要做。」
我起身,幹脆利落地褪去外衫。
「你……你做什麼?」年輕的男子滿臉通紅,神情緊張。
「放心放心,不會要你負責的。」
我脫得隻剩中衣,又扒了一個死了的刺客衣服,換上後便要去追四皇子等人。
「姑娘,請問你是哪家的姑娘?」身後的人問道。
我回頭:「我沒有家,無父無母,我叫雲錦,是宋大姑娘好心收留的丫鬟。記住了,千萬不要透露是我救的你。」
我阿爹也曾是一名剛正不阿的諫官!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追到了懸崖邊。
剛好趕上四皇子要被一劍穿心。
而他的近衛江彥已經自身難保,哪裡還會管他?
我衝了上去,擋在四皇子身前。
我穿著護甲,劍捅不進去,可是力道太大了,我們受力落了涯。
我抱住四皇子,轉了個身,我在下,他在上。
崖風猛烈,吹走了我的面罩,露出我的臉。
我迎上他那驚惶又驚愕的眼神。
「殿下,以我為墊,換你的命,隻願你好生待我家姑娘。」
5
四皇子可以死。
卻不能死得如此沒價值。
這並不能真正改變寒門的命運,亦不能改變我們這些卑微平民的命運。
這水已經夠渾了,便多我一人去攪弄這風雲吧!
涯底是海,又有護甲加身,我大概率不會死。
我的確沒死。
可是兇猛的海浪將我和四皇子衝開來。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不會水,而且很怕水的樣子,撲騰幾下就往水的深處沉去。
真沒用。
我隻好潛進水裡,向他遊去。
我一手環住他的背,一手扶住他的後腦,傾身過去,給他渡了一口氣。
而後攬著他往水面遊。
他下意識地抱緊我,生怕被落下似的。
我們抱著浮木飄到了一座島上。
那天夜裡,養尊處優的四皇子又沒出息地發了高燒,直打寒顫。
太沒用了。
我無奈,隻好抱著他。
他畏冷,便也下意識地抱緊我這個唯一暖乎乎的人。
我實在是累了,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翌日,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