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聚餐的時候,林南知把蘑菇夾到我碗裡,笑道:“斯越,你點的蘑菇。”
“烤得有點兒焦,正好——”
她沒說下去,手上的動作僵在了半空。
我低著頭,慢慢地咀嚼著嘴裡的菜,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蘑菇不是我點的。
斯越也不是我的名字。
斯越是她前男友的名字。
坐在我左側的陳斯越一怔,抬起頭看她。
我能感覺到兩個人目光對視片刻,濺射出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林南知率先移開視線。
在前男友和現男友都在場的場合,對著現男友叫了前男友的名字,滿桌原本熱鬧的氣氛好像按下了暫停鍵,突兀地安靜下來。
我捏著筷子的手指太過用力,指甲陷入肉裡,然而那疼痛卻好像麻木了似的,遲鈍得反應不過來。
窒息的沉默後,一邊的林朗打破尷尬:“哎怎麼都不喝酒啊,趕緊下一下,別糊弄人啊!”
其他人紛紛地松了一口氣,跟著笑道:“誰糊弄人了,我這都第三杯了。”
“你那杯裡滿當當的,還好意思說別人?!”
林南知把蘑菇夾到自己碗裡,沒再看陳斯越。
她給我盛了一碗湯,故作自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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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點兒熱的,你今天穿太少了。”
我接過碗,沒吭聲。
出餐廳的時候,林南知拉住我:
“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到外面等我。”
說著就有些焦急地朝走廊走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果然,走廊的盡頭陳斯越穿著黑色大衣,身材挺拔,五官英俊。
林南知面色有些難看,說了些什麼,離得太遠聽不清。
陳斯越神色激動,最後幹脆狠狠地抱住她。
我在很遠處的拐角,看到林南知的手僵在他背後,手指伸開又收回,掙扎許久還是沒有抱住他。
片刻後,她推開了陳斯越,低聲地說了幾句話,轉身要走。
陳斯越在她身後喊她,這次聲音太大,我隱隱約約地聽清:
“可你明明就不愛他,你剛才還對著他叫了我的名字!!”
“林南知,你還放不下我對嗎?!”
林南知腳步一頓,沉默地離開。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跟林南知都默契地沒提吃飯時候的事兒。
我不敢問她陳斯越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大概是因為自己心裡也早就有了答案,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回答。
她如同往常一樣地在我唇角印下一吻,鑽到我懷裡。
“睡吧。”
然而我知道,我們誰都睡不著。
因為那個失誤提起的名字。
她這樣缜密嚴謹的人竟然會叫錯名字這種錯誤,想必是因為這個名字在心頭不知咀嚼了多少遍,才會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我感受著身後沒有放緩的心跳,在漆黑的夜裡睜著眼,直到眼睛酸痛。
真怪。
明明距離這樣近,兩個人中間卻好像隔了一片海。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在茶水間聽到前臺小姑娘跟別人小聲地八卦著:
“今天早上有個男的來找林總了,那男的長得還挺好看的,直接指名道姓地說要找林南知,你說……”
她壓低聲音,充滿著吃瓜的味道:“你說這個男的跟咱們林總什麼關系啊?”
另一個小姑娘聲音更小:“你說的那男的叫什麼?長啥樣啊?”
前臺思考一下:“好像……好像叫什麼陳斯越,長得倒是不錯,有點像哪個明星來著,不過態度挺看不起人的,我不喜歡。”
她撇撇嘴:“我還是更喜歡小紀總。”
“陳斯越?”
小姑娘小聲地驚叫:“好像林總前男友就叫這個名兒,我之前給林總倒水的時候聽見別人跟林總說什麼陳斯越要回來了,你怎麼想?”
前臺著急道:“那林總說怎麼想?她要是跟這個陳斯越怎麼樣了,那小紀總可怎麼辦啊?”
“那不知道,我哪敢聽啊,趕緊跑了。”
我靠在休息室冰冷的牆壁上,手裡的咖啡已經涼了。
等她倆心滿意足地討論完走後,我才出來。
然而坐到工位上,我卻無論怎麼都工作不進去,紙上的每一個字都開始模糊變形。
最後變成“陳斯越”三個大字。
握著筆的手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
我知道,我怕了。
陳斯越回來了。
我真的怕他像七年前一樣,輕而易舉地把林南知從我身邊再次奪走。
我跟林南知打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從一個幼兒園到一個小學,再到一個中學和一個大學。
因為從小一半時間都是在她家長大的,她媽媽特別喜歡我,總喜歡逗我:
“小柯兒以後給阿姨當女婿,好不好啊?”
這個玩笑不管她開多少次,我每次都會紅著臉低下頭不說話。
長輩們就笑:“南知,你願不願意給紀柯當老婆啊?”
林南知咧開嘴:“願意,我最喜歡紀柯!”
那時候我是真的以為,她會真的最喜歡我。
我們以後一定會在一起。
直到 19 歲那年,陳斯越出現了。
他是我們的大學同學,是和林南知一樣的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兩個人一個學生會主席,一個學生會副主席。
一個辯論隊隊長,一個最佳辯手。
他們都是國獎。
兩個耀眼的人互相吸引,林南知還是經常跟我在一起,但話題越來越多地都開始圍繞著陳斯越。
“紀柯,你說陳斯越怎麼那麼厲害啊,上次我跟他辯論差點兒就被他繞進去了。”
“紀柯,你說男生跟你說有家餐廳很好吃是什麼意思啊?是想跟你一起出去的意思嗎?”
“紀柯,男生生日禮物都喜歡什麼啊?你給我推薦幾樣吧!”
她叫著我的名字,說起的卻都是另一個男人。
……
跟林南知一起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她要送另一個男人禮物。
我勉強地撐起笑容:
“你要送給誰啊?”
到現在我還記得林南知的表情。
她瓷百的臉上浮起一絲緋紅,低頭小聲道:“還能有誰?”
“陳斯越唄。”
“你可能馬上就要有姐夫了,開不開心?!”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倒映出臉色煞白的我。
半晌後,我輕聲道:
“開心。”
林南知和陳斯越就這樣在一起了。
他們都是天生吸引人眼球的閃光體,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珠聯璧合,見過的人沒一個不說般配,真是佔盡了風頭。
他們在一起三年,那三年是我跟林南知最生疏的時候,幾乎成了陌生人。
一方面是我刻意地避嫌,另一方面陳斯越的佔有欲非常強,看到林南知跟我聯系就要跟她大吵一通。
林南知不願意讓他生氣,甚至把我的聯系方式都刪了。
形影不離了這麼多年,我們終於分開了。
我記得那年過年回家的時候,林南知跟著陳斯越出國玩去了,我自己一個人坐飛機回家。
一到家林南知媽媽就急了:“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回來的?南知怎麼沒跟你一起?”
也不知道怎麼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胸膛裡酸澀得難以忍受,低頭掩飾情緒道:
“阿姨,她跟男朋友出國玩去了。”
林南知媽媽一怔,隨即臉色復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一口氣。
他們在一起三年,陳斯越和林南知本就是相似的人,兩個人一樣的出色,一樣的強勢。
在一起的時候,志趣相投都是甜蜜,然而兩個一樣驕傲的人總免不了磕磕碰碰。
陳斯越對林南知控制欲太強,林南知受不了,兩人總是吵架。
一吵架她就會來找我:“你說他怎麼想的呢,也太煩人了吧,比我媽還能管我!”
我總默默不語,感覺說什麼都不是。
索性她也不需要我說什麼,喝完了就繼續去找陳斯越了。
徹底分開的導火索是陳斯越想出國留學,讓林南知跟他一起。
林南知那時候已經跟幾個同學開了一家公司,那時候互聯網行業剛剛起步,國內有著最好的藍海市場。
她打算在國內大幹一番,自然拒絕,還讓陳斯越別往外跑,留下他們一起幹。
陳斯越不同意,兩個人又是沒完沒了地爭吵。
吵到最後,陳斯越受不了了,崩潰道:“你他媽能不能別老跟我對著幹啊,林南知,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
他撂了狠話:“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出去,咱們就趁早分開,誰也別耽誤誰吧!”
林南知也到了氣頭上,咬牙道:“分就分,誰不分誰是孫子!”
這一句話出來,陳斯越也愣了。
片刻後他看了林南知最後一眼。
“行。”
他說:“林南知,你真有種。”
說著就走了。
林南知礙於面子沒去追。
誰承想陳斯越也是個狠人,第二天就坐著飛機飛大洋彼岸去了。
這一次,兩個人就徹底地分手了。
……
林南知低沉了一陣子,找我喝酒,找老同學買醉,整個人都差點兒垮了。
最後還是林朗看不下去了,扯著她的衣領子罵她:“你他媽有出息一點兒好不好?!”
“要是真放不下他你就給我去追,不然就好好地幹,公司正是最要緊的時候,你他媽別這麼不負責任!”
林南知默然,自己在屋裡坐了一夜。
第二天,她就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開始正常上班,也跟我恢復了關系,甚至還把我拉進了公司當合伙人。
陳斯越走的第三年,林南知的生日上我喝多了。
醉意朦朧中,我看著燈光下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她,心裡壓抑多年的感情到底是沒有繃住,湊上去吻了她。
林南知沒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我,眼裡水色倒映著破碎的燈光。
片刻後,她閉上眼,摟住我的脖子加深了這個吻。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後正抽煙不知道怎麼說,她卻從身後攬住我,含糊道:
“紀柯,我們在一起吧?”
我動作頓住,問她:
“你喜歡我嗎?”
她卻沒說話,隻是抱緊了我。
回憶逐漸地抽離,我看著窗外灰暗下來的天空。
天光遊離成夜色,街兩邊的路燈亮起,中央街上的車流連起燈火通明。
我心裡突然很惶恐。
我知道,上一次的拒絕也沒讓陳斯越死心,所以現在他又來公司了。
還真是他一貫的性格,大概因為人生都是從頭到尾地順遂,他對於想要得到的東西向來志在必得。
那林南知呢?
我的心逐漸地被捏緊,疼痛中泛起茫然。
我不怕陳斯越。
但我怕林南知。
我怕她真像他說的那樣,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
這種惶恐持續到下班的時候,林南知來找我一起走。
坐到車上時,我糾結了半天要不要問問她陳斯越今天有沒有找過她,但還沒等我下定決心,林南知就先開了口。
“今天……陳斯越來找我了。”她目視前方。
“我沒見他。”
她繼續道:“上次同學聚會我不知道他會去,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去了,你別生氣。”
我心下終於松了口氣。
林南知握住我的手,安撫道:“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了,都過去這麼久我也放下了,你別多想。”
我臉上浮起一絲笑,回握住她的手。
太好了,也許隻是我想多了。
畢竟這麼多年過去,想來多深的感情也消磨光了。
林南知是愛我的,我想。
晚上睡覺前,林南知卻破天荒地沒抱我,她背過身拿著手機一直在看著什麼,直到深夜。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起來,順手拿起一個手機想看看幾點了。
兩個手機靠得近,我拿錯了,也沒在意。
我倆手機密碼都是林南知的生日,我順手解了鎖。
慘白的光亮起,映出我失去血色的臉。
屏幕上是林南知跟陳斯越的合照,是他們大學時候去普吉島的時候拍的。
照片上陳斯越隻穿著泳褲,在泳池裡攬著林南知的腰,笑得燦爛。
林南知拿著水槍對著鏡頭彎起眼睛。
往前後劃,全都是他們的合影。
我一直以為林南知把這些都刪除了,原來她隻是都存到了雲盤裡。
看著身邊她熟睡的臉,我心裡突然空蕩蕩的,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夜風傳過去時讓人從五髒六腑都凍得瑟縮。
這一刻我終於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她對著我喊出陳斯越的名字。
她在夜裡看著他們的照片。
原來,陳斯越說得對。
她真的從沒放下過他。
我知道陳斯越不會甘心。
但我沒想到他會選擇直接來我們家找林南知。
彼時我們幾個當初一起創業的老同學都在家裡,大家一起吃飯順便研究一下接下來的市場走向。
門鈴突然響了,林南知去開門,門外站著戴著墨鏡的陳斯越。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我。
我沒說話,夾著煙的手指下意識捏緊。
林南知一驚:“你怎麼來了?”
陳斯越旁若無人般緊緊地盯著林南知,質問道:
“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林南知緊緊地皺眉:“我們已經沒關系了,我為什麼要接你電話?”
“我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你自重好不好?別再來糾纏我了。”
陳斯越挑眉:“林南知,你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嗎?”
“你真放下了,為什麼會對著他喊我的名字?”
他步步緊逼,指著林南知的心口,聲線壓低:“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沒感覺了嗎?”
誰也沒想到情況居然是這種展開,大家都震驚又尷尬地看向對峙的兩人。
我站起身,面無表情道:“陳先生,林南知已經跟我在一起了,你這樣明目張膽地插足不太好吧?”
陳斯越摘下墨鏡,這才像剛看到我似的掃了我一眼,嘴角的笑容透著幾分嘲諷。
“紀柯是吧,我記得我跟林南知在一起的時候就經常能看到你,真可憐啊!”
他的話仿佛尖刀刺進我心裡,“我離開這麼多年,你終於有資格接盤了?”
“你知道林南知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是怎麼說你的嗎?”他朝我走了兩步。
“夠了!”林南知突然喝道。
陳斯越卻視若無睹,帶著惡意的微笑:“她說你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面,甩都甩不掉。”
“很煩啊。”
我站在原地,感覺周身一切都霎時離我而去。
沒有疼,就好像人突然被捅了一刀,第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隻是覺得很茫然。
林南知怒氣衝衝地拽住他的手腕:“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你還不知道嗎?”陳斯越回身,語氣突然變得溫柔,“南知,我後悔了。”
他伸手,手指撫上林南知的側臉,眷戀道:
“這些年我一直放不下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林南知臉色隱忍著瘋狂,一字一頓道:“我他媽跟狗似的等了你三年,你一次都沒回來過!”
“你跟我說放不下我?!陳斯越,你差不多也夠了吧!”
陳斯越閉上眼睛:“我不敢回來,南知,我怕我一回來看到你,就舍不得走了。”
他性格強勢,向來很少露出這樣脆弱的情態。
林南知臉上怒意消失,眼裡浮起復雜的情緒,半晌後她輕輕地開口:
“現在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了。”
陳斯越眼底浮起一絲紅,俯身下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林南知沒有躲開。
這個吻蜻蜓點水般,一觸幾分,卻恍若無聲處驚雷,我身體晃了晃,如墜冰窟。
片刻後,林朗先忍不住了,站起來怒聲道:“陳斯越,你他媽要不要臉啊!”
“當初是你說要分手,現在林南知跟紀柯都快談婚論嫁了,你又回來搶?!”
陳斯越看向他,冷冷道:“他們又沒結婚,皇帝不急你個太監倒先急死了?”
“再說了林南知壓根兒就不喜歡他,你非要逼著她跟他在一起難受一輩子嗎?她愛的是我!”
林朗眉頭豎起,對著林南知道:“南知,你說句話啊!”
“紀柯這些年對你怎麼樣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你不能這麼沒良心!”
我看著林南知。
她沒說話,慢地慢抬起頭看向我,眼裡糅雜的情緒太過復雜,然而裡面一絲愛都沒有。
隻有歉疚。
這一眼,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場遲來的審判一直折磨著我,铡刀在我頭上懸了這麼久,現在終於要落下了。
我輕聲地問她:“所以,你選擇他是不是?”
不管怎樣,我要聽她親口說,她不愛我。
我要她親手斬斷我們之間的孽緣,好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林南知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紀柯,對不起。”
“我努力過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說她努力地嘗試過愛我了,可是感情是不能勉強的。
另一個老同學也終於看不下去了,猛地起身,指著林南知大罵:
“林南知,你王八蛋!”
在一起這麼久,我們的感情已經很深了,連他們都看不下去,為我打抱不平。
可是我愛的那個人,卻肆無忌憚地往我心上插刀。
我撐著自己站在客廳裡,身體筆直,眼裡的酸澀被我強行地壓住,維持著最後一絲體面。
陳斯越朝我露出一個勝利者的微笑,輕蔑又憐憫。
片刻後,我進到屋裡,拉出一個行李箱。
早在看到林南知夜裡翻看照片那晚,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把幾樣自己的東西放進去,準備著離開她。
現在,時間終於到了。
我與林南知擦肩而過,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先走了。”
我衝著幾個老同學笑笑,平靜地關上門。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真正走掉那次,關門聲音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