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硬著頭皮,裝腔作勢。
「你們最好滾遠點,知不知道我老公是誰?」
「喔唷,你老公是誰?我好驚啊……」
「義華幫江揚。」我扯謊當拍戲,臉不紅心不跳。
13
兩個流氓對視一眼,顯然不信我。
「你老公是江揚,我就是他死了的那個老爸,來來來,叫聲老爺聽下——」
一個黑影從他們身後竄出來。
砰一聲,兩個酒瓶在他們腦袋上炸開花。
我嚇得往後退一步,身子抵在牆角。
來人輕松利落地掰斷兩個小流氓的手指,他回頭看我,笑道:「哇,老婆仔,第一次見喔。」
我在網上見過他的照片,義華幫的太子江揚。
他爸爸上世紀在美國唐人街起家,回到香港後靠打打殺殺吞並無數幫派,做大做強,到現在的法治社會,他們手下的不少產業洗白重造,這樣一個罄竹難書的社團也包裝成了合法企業。
而他江揚,人稱敢搏敢幹的太子爺,未成年時就頭頂三條人命。
現在他俯下身,雙手抓住那兩個人的頭發,低聲笑道:「阿嫂講嘢,點解唔信?」
他粗暴地將兩人的臉往凹凸不平的牆上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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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聽到尖叫聲之前轉頭就跑。
剛走出昏暗的小巷,我趕忙要打車逃離這個鬼地方,下一秒卻被江揚一把撈了過去。
「救了你就跑?」
我察覺到他的身體有一絲顫抖,幾乎是支撐著我才勉強站立。
他緊緊扣住我的肩,低聲說:「你右手邊第三棟樓的四樓是一家賓館,送我上去。」
14
我一路屏住呼吸,把江揚送到賓館房間裡。
冷靜下來,我還是說了句:「謝謝你剛才幫我。」
「順手的事。」
屋內燈亮起,我才赫然望見他一身皮衣外套上都是血。
顯然他才從一場暴力鬥毆中脫身,確實是順手幫了我。
「我走了。」少看少惹禍,我轉身就要走。
他卻置若罔聞:「把桌上的酒給我。」
我頓了一下,把酒瓶子遞過去。
逼仄的小房間內滿是血腥味。
江揚嘗試脫下外套,卻無奈地嘆息一聲:「我動不了,麻煩你,把我的衣服撈起來。」
我背對著他,已經拉住了門把手,馬上就能走——
他威脅我:「我現在疼得要死,你敢跑,信不信我明天就打斷你的腿?」
我當然信。
我在床邊蹲下身,掀起江揚被血染紅一片的上衣,看見他的腹部下方,嵌入了一根發黑的釘子。
「夾鉗在床底下,給我拔出來。」
我咬緊牙關當一回醫生,就當是拍戲……當我從他身體裡取出那根足足五釐米長的鐵釘,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他不時發出暴怒的嗚咽,卻一句沒有喊疼,提醒我:「酒,消毒。」
我顫抖著手拿過酒瓶,擰開瓶蓋,晃眼看見腕表上的時針指向。
已經超過午夜十二點,耽誤我回去做形體拉伸的時間了……
我不再畏縮,拿著酒瓶反手就往他傷口上哗啦啦地灑。
他疼得青筋暴起,一腳踹翻了桌櫃。
我看他一眼。疼死算了。
15
我拿起一塊紗布,覆蓋在江揚那塊駭人的血肉上。
忽然聽見他問:「剛才他們出多少?五百?」
我這才抬頭看他一眼,目光從他沾了血跡的臉頰上掠過。
他輕笑道:「撲街,有眼無珠。」
我將那隻帶血的夾鉗又扔回原來的地方去。
他抬手握住我的下巴,被疼痛汗湿了臉,眼中卻滿是不怕死的情欲:「一晚,我給你五百萬。」
16
江揚與男主角的適配度為百分之百,有權勢,又暴躁、癲狂。
我沒有同意他一晚五百萬的要求。
但我也沒有拒絕他後面來片場探望我。
再見時他的傷已經好了,神採奕奕,身後跟著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群人烏泱泱走進片場,很有壓迫感。
「花。」他把一束很土的玫瑰送給我。
被打斷入戲的情緒醞釀,我很不爽:「你別打擾我上班行嗎?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我剜他一眼,他也惱羞成怒,回頭讓身後那群跟班都滾出去。
很快清場開拍,導演卻不敢把江揚給請出去,還特地給他搬了張椅子。
今天拍攝的是我被黑幫大佬男主包養後的第一幕床戲。
尺度之大,導演要我怯生生地叫男主角寶寶,但又要打個擦邊球,讓我小聲地、含糊不清地叫,最好能讓觀眾聽成是「爸爸」。
江揚在旁邊抽煙:「叫你媽啊,要拍就好好拍,整這玩意兒能播嗎?」
導演一愣:「是是是,不能這麼怕……」
最後在江揚的指導下,情欲戲爆改純愛片。
下戲後,他送我回酒店,問:「導演讓你喊什麼,你就喊什麼?」
「嗯。」我低頭玩手機。
「什麼時候聽到你這麼喊我。」
他嘖嘖兩聲:「做鬼也風流。」
17
在江揚闊綽豪氣的出手下,我終於體會到做黑幫大佬的小嬌妻是什麼樣的心理狀態。
我依舊保持著每晚創作角色剖析的習慣,也並不避諱讓江揚看見。
有時候他看著看著,會忽然一把扯過我的頭發:「體驗你這個狗屁角色這麼久了,你到底愛不愛我?」
愛?我看著他的眼神逐漸渙散。
愛他,一定需要很強大的心理素質——
上一秒還溫柔地親親我的臉頰,下一秒就抬手讓一群赤裸的女孩走進房間,張開手臂展示身體,供他的小弟們挑選。
江揚說愛我,不一定是真的。
但他沒把女人當人,一定是事實。
我已打算盡快脫身,但沒想到還是輪到我頭上。
他為了拉攏其他社團的話事人,盡早統一戰線為他父親報仇,直接把我迷暈,打包送到一個七十歲老頭的床上。
陌生人的觸感讓我惡心。
我腦海中回蕩著江揚最後的那一句話——
「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時間,你不該幫我做點事?」
18
劇本裡寫女主當上社團大嫂後,被男主的仇人欺負,男主救下她為時已晚,殺紅了眼,這是男主的高光時刻。
江揚這一舉動,讓我深切領悟到被忽略的女主的絕望心境。
隻不過他到底還有一點人性,七十歲的老頭剛準備脫褲子,他就抬腳踹開房門,一槍斷了老頭的右手。
一切都是他的障眼法,他早知道這個老頭就是殺害他爸爸的幕後主使。
利用我來拖延對方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把場子全給砸幹淨了。
我穿上衣服,用指甲狠狠剐掉身體上被親吻的痕跡。
江揚收了槍,一把將我拽進懷裡。
我到底沒忍住,這麼多年第一次哭得這麼厲害。
他用外套將我包裹起來:「哭哭哭,哭得老子心都疼。」
我張嘴就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疼地倒吸一口冷氣,仍笑道:「怕什麼?我又沒讓你真跟他睡,我怎麼舍得呢。」
19
入行第六年,我親眼見證了黑道太子的隕落。
江揚被 O 記阿 sir 反反復復抓去喝茶,最後警方終於找到定罪的證據。
販毒制毒、商業賄賂、組織賣淫……幾宗罪就夠他牢底坐穿。
惡霸落網,是多端發力的結果,榮幸的是,我也出了一點力。
阿 sir 暗中找到我,要我從江揚的手機裡復制一段錄音。
我沒有拒絕,鏟除社會毒瘤,營造法治社會,人人有責。
江揚信任我,我得手也很順利。
那天他被抓的時候,還在和我一起吃午飯。片場餐食潦草,他每天都接我出去改善伙食。
警察請他回去配合調查,他大概以為還跟以前一樣,坐夠 48 個鍾出來繼續興風作浪。
他擦擦嘴,對我說:「你自己回去,晚上不陪你吃飯。」
我將沙拉裡的最後一個小番茄送進嘴裡:「嗯。」
他被帶走,我抬頭看向窗外,他的背影在蒼涼的日光中顯得虛無。
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後來他託人給我帶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跡非常顛狂。
「賤貨,老子出來你就完蛋了。」
我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20
我照舊去廟裡,這次是為監獄裡的無期犯人祈福。
跪在蒲團上,耳邊佛音嫋嫋,我心中很平靜。
江揚是渣滓,伏法是必然。
我能為他祈福的,是希望他好好坐牢,洗清孽債,下輩子做個好人。
不要再出現,打攪我的生活。
21
入行第八年,我是路人能叫得出名字的三線女演員。
逐漸有一些導演找我演女配角,片約不再是問題,但勤學勤思的腳步從未停止。
喻小姐和我商量,要突出重圍就要轉換思路,於是我接下了一部文藝電影。
這類講苦難、講靈魂和自由的片子最容易在國外衝獎了。
影片講述女主角為幫助去世的母親完成心願,千裡迢迢跑去西藏尋找母親的前度女友,卻意外與朝聖者同行了一段路,最後抵達聖潔的雪山之境,與自我達成和解……
在燈紅酒綠的城市裡醞釀情緒,總覺得差點兒意思。
我於是在開拍半年前買了去西藏的機票,轉念一想,又換成五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喻小姐已經見怪不怪:「記得每天發消息報平安。」
我點點頭繼續收拾行李。
「對了,你到了拉薩,可以去拜訪一個人,他現在應該在布達拉宮刷牆呢。」
「誰?」
「李生。」
我看過他的電影,八年前,我決定入行拍戲的前一個月,他憑借一部公路電影斬獲了亞洲好幾個電影大獎。
然後在我入行拍戲的後一個月,他宣布退出演藝圈。
22
我到拉薩的第三天,李生依然沒有通過我的好友請求。
他是澳籍華人,父母都定居澳洲,八年前他在國內宣布息影後就永遠消失在網絡世界,隻是圈內還不時流傳他的近況,說他每年都有兩個月在青藏線上做志願者。
這位前輩也許不想再和演藝圈的人有來往,可我非常需要他的指導。
第四天,我一早爬起來,直奔布達拉宮西大門。
戴上口罩、草帽,穿上一身白的防護服,我也變成今天的刷牆志願者。
拎著油漆桶排隊打顏料時,我左看右看,所有人都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認不出誰是李生。
直至我站到隊伍第一位,一抬頭,看見寬大的白色帽檐下那雙熟悉的眼。
他接過我的桶,和藏族的工作人員一起往裡面倒顏料。
我抓住機會,輕聲說:「你好,李生。」
他看我一眼:「你是?」
「我是你的粉絲。」
他揚起一個寡淡的笑容,例行公事,抬手往我臉上抹了一道白漿,示意今天來做志願者,就不要怕髒。
他說:「扎西德勒。」
23
我跟在李生身後,一人提著一桶白漿,穿過布達拉宮長長的階梯。
臉頰呈深紅色的藏族阿姨們路過,順手就往我們的桶裡加了一勺酥油茶。
李生不怎麼願意跟我交流。
我就主動找話題:「我聽說布達拉宮的牆可以舔,味道是甜的,因為有牛奶?」
他回頭看我一眼:「是啊,不止有牛奶,還有白糖、蜂蜜、藏紅花。」
我不禁回頭盯著旁邊的牆壁看。
他笑道:「還有石灰呢,舔吧。」
那天刷完東牆刷西牆,刷到雙手報廢,但以普通粉絲的身份和李生聊了許久,換他一個不錯的印象分,也算值得。
到下午,脫下防護服,一身汗湿地離開布達拉宮,準備回酒店洗澡休息。
「金憐。」李生在身後叫我。
我一頓,回頭看他。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
他抬起手機:「好友驗證我剛通過,前幾天太忙忘記了,不好意思啊。」
他摘下了帽子和口罩,我這才完整地看見他的臉,紫外線的長期照射讓他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男明星的樣子。
他是氣質落拓又神秘,卻擁有最清澈眼神的男人。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是不拍電視了,不是不看電視了。」
24
在我離開拉薩,向青藏線更深處進發前,李生請我吃了一頓飯。
我假裝不經意地問:「半年後你還會在這兒嗎?」
「會。」
「那半年後我要來拍戲,到時候你能來做我的指導老師嗎?」
「不會。」他那張被風霜雕刻後更加硬朗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好吧。」我沒再說什麼。
第二天我獨自坐車向神聖的雪山進發,坐車坐到一半,我看見路邊有無數朝聖者,對劇情演繹的極致渴望驅使我立馬下車,扔了大半行李,跟上了三步一叩首的隊伍。
他們的心思聖潔。
我也並不心虛,我的朝聖,不為名不為利,不摻雜虛榮浮華之心,隻為本本分分演好一個角色。
那幾天我真正和朝聖者同吃同住,累了就停下原地休息,也不懼怕會脫離隊伍,反正一整條公路都是我們的隊伍。
晚上大家在路邊扎了帳篷,善良的姐姐們為我縫補磨破的褲子,和我分享她們帶來的食物。
最後因為工作需要,我必須離開西藏,也就沒有真正走完這條朝聖之路。
我坐在車上,看著漫長的朝聖隊伍在晃晃蕩蕩的後視鏡裡無限延長。
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25
電影的第一場戲在拉薩拍攝。
那一段朝聖之旅讓我臉部狀態滄桑了不少,導演卻誇我這樣的狀態非常好,拍攝期間也絕不準我抹護膚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