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放棄了抵抗。
「好吧,那你小聲些。」
那人嘿嘿一笑,更是得意,眼見那張臭烘烘的嘴就要湊到我頸間。
下一瞬,他便捂著後頸,軟著身子倒了下去。
我握著發簪的手,微微發抖。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短暫的顫慄感褪去後,便是恐懼襲來。
說不害怕是假的。
我想處理屍首,卻又不知該怎麼做。
正慌亂間,已經有巡邏士兵的腳步傳來。
身體的反應總是要快過腦子的,我慌不擇路的跑了兩步。
卻在漆黑的夜幕中,撞上一個溫熱的胸膛。
赫連予捏住我的手腕,那隻帶血的發簪掉了下來。
我隻愣神片刻,便帶著淚意撲進了他懷中。
「方才有人對我不軌,求可汗救我!」
赫連予眸光微冷,瞧見了不遠處的那具屍體。
Advertisement
「沈令頤,你殺的可是突厥人。」
「本汗為何要救你?」
我伏在他懷中,顫慄著,抬起頭時,是一張淚眼朦朧的臉。
「因為,可汗是我的夫君啊。」
赫連予有些意外,但片刻後眼底的愉悅開始化開。
那原本束縛著我手腕的手貼在了我腰間,將我攔腰抱起。
巡邏士兵舉著火把趕來時,隻瞧見赫連予冷淡的眉眼。
火光映照下,他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
「烏蒙試圖行刺,已被本汗斬殺。」
「丟出去喂禿鷲吧。」
17
那晚後,赫連予待我越發怪異。
白芷用了兩包上好的凝露茶,從一個突厥僕婦那兒打探了些消息。
原來,赫連予的母親,從前是老可汗身邊的女奴。
生下他不過是一場意外。
後來赫連予漸漸出色,成為皇子中最拔尖的存在,老可汗對他寄予厚望,卻又擔心他母子一脈的親情會叫他變得優柔寡斷。
因此,一次赫連予在射獵中小小失誤了一回,老可汗便借機處死了那個女奴。
赫連予本是百步穿楊的箭手,可僅僅那一次偏了毫釐。
那隻箭,便落在了他母親心口。
他自此變得嗜血好勝,喜怒無常。
我也終於明白,赫連予為何不再像從前那般,在床榻上生死予奪,但又會冷著臉讓我做許多事。
譬如替他穿靴,侍奉他用飯,又或者在酬宴時,替他斟酒。
原來,那不過是他曾經奢望過,卻未曾擁有過的東西。
我開始試著拿捏赫連予。
替他穿靴時,我會洽然自若的叮囑他今日風大,記得添衣。
侍奉他用飯時,我會將肉塊細細切碎,再遞到他嘴邊。
宴席上替他斟酒時,我會默默備下醒酒湯。
突厥人遊牧為生,習慣了風餐露宿,其實並不需要這些。
赫連予卻受用的很。
他不再刻意在眾人面前折辱我,也不再招呼眾人孤立我,甚至,床榻之上,也不再那般莽撞。
從前,那些放牧的僕婦瞧見我,便會遠遠的躲開。
如今瞧見我,也會樂呵呵的遞給我一碗羊奶。
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我越裝越得心應手,有時耳鬢廝磨間,那些柔情蜜意仿佛成了真。
我便會伸手猛然將他推開,想從這夢境中清醒片刻。
可下一刻,赫連予便又會湊過來,唇舌之間,便將我拉下萬丈深淵。
無力抽身。
可這樣的日子,是過不了太久的。
第二年的春天,我嘔吐不止,白芷說我有了身孕。
突厥的巫醫也來看過,第二日便端來了碗湯藥。
她說:「公主,你應該明白,這孩子留不得。」
我當然明白。
赫連予並無姬妾,我若是生下這個孩子,是個女孩,倒還好說。
可若是個男孩,那他便會是赫連予的長子。
突厥立儲向來是以兄弟次序為先,可這個孩子有著大靖血脈。
將來若是承襲可汗之位,難道要他騎著突厥的戰馬,踏上自己母親的故土,斬殺自己的同胞嗎?
養好一個孩子很難,可教壞一個孩子,很容易。
我想了想,端起碗要喝,卻被赫連予攔下。
那素來殺伐果斷的少年可汗,眉宇間竟帶了絲倉惶。
他說:「令頤,留下她吧。」
一旁的巫醫嚇了一大跳,趕忙跪地勸阻。
可說了許久,赫連予來來回回隻有一句話:「說不定,是個公主呢?」
他在賭。
我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那裡竟孕育著一個生命。
很神奇。
我想,我也賭一把吧。
18
赫連予力排眾議,讓我留下這個孩子。
可他也不再來看我。
我知道,他在害怕。
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也怕這個孩子將來會隕滅自己的種族。
孩子一日一日的長大,我的肚子高高隆起。
有時那隻小腳踹到我肚皮上時,我便會想起母後。
我想問問她,從前我在她肚子裡也是如此嗎?我是幾個月生的?生產時痛不痛?
可大抵是沒機會問了。
這樣代代相傳的婦人闲話,沒有人能教導我。
我隻能眼睜睜瞧著肚子一日一日變大,茫然而無措的等待著自己的判期。
有孕八個月時,我早產了。
不知是飲食犯了忌諱,還是孩子胎位不正。
總之是要生了。
突厥的巫醫覺得我早產晦氣,不知的念叨,白芷氣不過,將她撵了出去,隻留下兩個僕婦協助。
好在她雖未曾接生過,但好歹醫術過人。
我在毡帳裡折騰了一天一夜,終於生了出來。
嬰孩的啼哭在破曉時分,傳遍了王帳。
帳簾被重重掀起,赫連予衝了進來。
他的聲音又急又快:「男孩還是女孩?」
白芷將孩子包好遞到我懷裡,眉宇間帶著欣喜。
「是位小皇子。」
赫連予如遭雷擊,被澆築在原地。
目光又落到那一盆盆血水上,他默然片刻,還是走到了我身邊。
懷裡的孩子如小貓般瘦弱,赫連予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頰,卻恰巧被那隻小手握住了手指。
孱弱而溫暖的觸覺從指尖傳來。
赫連予眉心微跳。
這是他的孩子。
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親眼看見他眸中的冷意化開,竟有了幾分慈愛。
心中松了口氣。
可下一瞬,他輕聲開口:
「殺了他吧。」
我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在此刻都開始凝結。
我冷眼看他,就像是在看陰溝裡的一條毒蛇。
「赫連予,當初是你執意讓我生下他的。」
我明明,給過他選擇的機會。
他那時優柔寡斷,如今孩子生了下來,他卻開始殺伐果斷了。
赫連予沉默了一瞬,背過身:「殺了他,日後我們還會有公主的。」
「可我隻要他!」
「這是我的孩子!由不得你做主!」
我聲嘶力竭,像是隻護雛的母獸。
赫連予轉過身來,那雙眼再次變得漠然。
他最後看了一眼我懷中的孩子,隻留下了一句話。
「你若是執意如此,那他日後,便隻是你的孩子。」
他掀帳走了。
自此,再未曾瞧過我一眼。
19
赫連予並未給孩子取名。
甚至因著那日的話,我的孩子,連冠他父親姓氏的資格也沒有。
也罷,那便隨我姓沈。
我想了三日,給他取名叫握玉,沈握玉。
我希望他日後做個執筆握玉的君子,而不是嗜血冷漠的野獸。
赫連予不願見我,我也唯恐他獸性大發傷了孩子。
第四日,我帶著握玉和白芷,搬到了次帳。
突厥的僕婦覺得我不知好歹非要生下孩兒,如今赫連予又厭棄了我,便待我格外差些。
每日裡送來的飯食,總是摻著石子。
送來的水,更是泛著黃,不知加了些什麼。
白芷用銀針試了又試,還是不敢讓我冒險。
「公主,您好歹是代表大靖來和親的,這些突厥人怎麼能如此待您?」
我明白,這些突厥人雖隨性放肆,但這其中未必沒有赫連予的授意。
他想讓我服軟。
想讓我舍棄握玉,重新回到他身邊。
可是,一個曾經做過乞兒的人,又怎麼會拋棄自己的孩子?
飯食裡有石子,便挑一挑。
水不能喝,我們便自己去打。
草原遼闊,取水的地方極遠。
白芷用整整十匹綢緞,才同一個僕婦換得了一輛推車。
從前帶來的那些金器銀器,如今看來,竟是半分用處也沒有。
但縱使日子艱難,看著握玉一日一日長大,我也能熬下去。
又是一年春日,草長鶯飛,風光遼闊。
白日空闲,握玉便拿了風箏去放。
那風箏是白芷給他做的,遠比不上京中所售賣的那些紙鳶精巧,但握玉喜歡的緊。
握玉拽著箏線奔跑,笑聲由遠及近。
他噔噔噔跑到我跟前,一張小臉熱得汗津津的。
卻抬手指著遠處問我:「阿娘,那是什麼?」
那拖著貨物的隊伍在草原上拉得老長,唯獨箱籠上的皇封叫我眼熟。
我輕聲道:「是大靖的歲貢。」
「歲貢是什麼?有吃食,有金銀嗎?」
我摸摸他的頭:「有。」
握玉若有所思片刻,半晌後仰起小臉笑了:「我曉得了!」
「他們說歲貢就是輸了的人給贏了的賠禮,大靖輸給了我們,所以才要給這許多的好東西!」
「阿娘,等我長大了,我也要打贏大靖,我也要贏這麼多的歲貢!」
握玉已經三歲了。
他既長得像赫連予,又長得像我。
從前,我並未發覺。
可如今,我瞧著那張興奮的小臉,和眉眼處透露出的戰意。
我驚覺,這孩子,竟在潛移默化中,已經將自己當成了突厥人。
完完全全的突厥人。
我渾身發抖,顫著手打了他一耳光。
握玉不明所以,哭了起來。
我開始愧疚。
既愧疚自己未曾教導好他,又愧疚自己不能帶他逃離這裡。
胸腔中的某處細細密密的泛著疼。
我將握玉摟進懷裡,耐心告訴他:「輸與贏,對與錯,本無甚分別,立場不同行事便不同。」
「阿玉,你要曉得,娘親與你都是大靖人。」
「遲早有一天,你皇舅是會來接我們回家的。」
小小的握玉想了想,替我擦去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20
握玉五歲那年。
我不慎受了涼,迷迷糊糊發起了高熱。
從大靖帶來的藥品早就已經消耗殆盡,白芷隻能去了主帳。
赫連予眉頭微皺:「她病了?」
「公主受了寒,如今高熱不退,性命垂危,求可汗賜一碗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