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時撿到太子,帶他乞討三載。
後太子尋回,我被皇帝認作義女。
人人皆以為我會被許配給太子。
太子卻和國公府嫡女定了親。
生辰那日,他當眾言笑道:「天潢貴胄,豈能與乞丐相配?」
我舉杯,真心祝他,歲歲無虞。
他還不知道,我接下了和親的旨意。
往後每年,都沒有阿虞。
1
「燕地和親,你當真考慮好了?」
三九時節,廊檐飛雪。但金殿之內,溫暖如春。
我跪伏在地,俯身叩拜。
「阿虞幼時失怙,飄零至今,出身燕地,通胡語,願為陛下解憂。」
皇帝雙手將我扶起:
「阿虞,你可是因為太子近來定親之事?」
就在半個月前,太子殿下和孟國公嫡女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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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人人皆以為趙熙禛會娶我,以至於如今我成了宮中處境最尷尬的人。
我沉默片刻,輕搖了搖頭。
「陛下,與他無關。我隻想盡我的本分。」
天子無女,我為義女,養在宮裡多年。
百姓尊崇,皇恩浩蕩。
比起那些年輕無辜,又終日勞累的宮女,我本就是和親的最佳人選。
而且西夏放出話來,願以燕州為聘,隻求與天朝和親。
我本就是燕州人士。
皇帝沉默良久,點了點頭,答允了下來。
「和親的日子,定在除夕以後。」
如今已是臘月,隻剩一個月了。
我接過了燙金的聖旨。
「隻有一件事,還請陛下幫我瞞住太子。」
皇帝微微嘆氣。
「你要是走了,他定是會傷心的。朕暫不告訴他,但他早晚會知道。」
我低下了頭,唇角扯出苦澀。
「那就盡可能晚吧。和親茲事體大,我隻想少出差錯。」
2
御花園的錦鯉池邊,是處梅林,連著遊廊。
貴女們齊聚一處,三五成群,雪中投壺。
我正從遊廊穿行而過,身後緊跟著五六名宮人,ţűₗ手裡端著朱紅漆盤,盛放金銀寶器。
「這太子妃都定下了,但昌儀郡主還是受寵啊。」
「說不得,將來要入東宮,做個側妃。」
正在此時,一支箭擦過我耳側,正中了宮人的發髻。
漆盤脫手砸落在地。
金銀首飾摔了出來,一個玉镯子碎得斷開。
宮人從地上撿起木箭,尾部雕刻著蘭花細葉,精巧又雅致。
我目光略有停留。
孟府侍女動手搶了過去。
「這是太子殿下專門為我們姑娘制的。」
給自己的東西刻標記,是我教給太子的。
我帶他南下逃難時,沿路混亂不堪,我教他在碗底刻上粗糙的魚紋。
回過神來,臉頰火辣辣地疼。
我用帕子去按住,再拿下來時,沾染少許血絲。
「郡主,你的臉……」
孟蘭辭提著裙子匆匆跑過來,看到地上碎片狼藉,就要把玉镯褪下來給我。
「阿虞姐姐,對不起啊。我賠給你好了。」
我拒絕了。
那是陛下給我的和親賞賜。
將來等我嫁到燕地,都與禮單名目相符的,少了也比弄混了來得清楚。
孟蘭辭卻不肯收回。
推搡拉扯間,镯子拋落進池裡,發出清脆咚聲。
「阿虞姐姐,這是殿下送給我的。我願意給你,你就算不要,也不能扔進水裡啊!」
她忽然變了臉色,扯住我的衣袖就不放。
我看她一眼。
「是你自己扔的。」我冷冷地推開了她。
剛走出半步,迎面撞見太子殿下。我怔愣片刻,低頭屈膝,向他行禮。
趙熙禛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他抬眼看我,目光冷冽,一字一句道:「下去撿回來。」
錦鯉池的水深尚不及人高。
但冬日天寒,又正在飄雪,可想會有多冷。
眾位貴女擠站在廊下,齊齊將目光投過來。
孟蘭辭輕聲道:「要不然,算了吧。天這麼冷,不要難為郡主。」
趙熙禛貼心地將手爐放進她的掌心。
「阿虞,你水性很好。這點事,很容易吧?」
我曾經跳江救過人。
我盯著他半晌:「好。」
反正都快要離開了。
我卷起腿上的裙擺,緊緊摟在懷裡,趟進池水裡。
池水寒涼刺骨。
我彎著腰往前移動,將手探到池底,摸到冰冷的玉镯。
我狼狽地爬上了岸,凍得渾身顫抖,拉過孟蘭辭的手,就將镯子套到她腕上。
「還給你。」
「好冷。」孟蘭辭作勢要縮回手,卻沒用多大力。
趙熙禛皺了皺眉,將她攬進懷裡,動手推開了我。
我來不及站穩,踉跄數步,往後栽進水裡。
「郡主!」
寒意滲入骨髓。
五顏六色的錦鯉,像一團彩色幻夢,驚慌著四散逃開。
我隔著起伏蕩漾的水面,隱約見到趙熙禛的臉。
就像初見那年。
3
十歲時,燕州淪陷,我隨難民南下,往京都方向。
途經慶州城外,沿江而行,見水面隱約有人,漂浮不定。
我跳進冰寒徹骨的江水,背著昏迷的少年,慢慢遊上了岸。
那時我並不知,從水裡撈起的蒼白少年,會是流落民間的太子殿下。
我與他相依為命,沿路乞討,苟且偷生,三載有餘。
趙熙禛臉皮薄得要命,讓他去敲門乞食,站上一個時辰,也開不了口。
所以總是我去乞討,回來再分給他吃。
偶有小販收攤,好心施舍饅頭,我趁熱揣在懷裡,小心翼翼帶回來給他。
他剛咬了一口,太急就噎住了。
我連忙給他喂水。
他臉都咳紅了,握住我的手,注視著我。
「阿虞,等到了京都,我請你吃更好吃的。」
我說:「好啊,我們都去做工,掙好多好多銀子。」
我不過就這麼點出息。
誰承想,進了京都界內,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城門外,他為我下跪請旨,讓天子認我為義女,迎我入宮居住,賜封我為昌儀郡主。
起初,太子殿下待我是極好的。
但沒過多久,關於我們是如何行乞至京都的,流言四起,難以止息。
宮中的人不敢中傷太子,便將矛頭對準了我,生出了更為下流的風言風語。
那是趙熙禛第一次動怒,發落了不少人。
他夜裡來看望我。
「阿虞,你是郡主,隻要端起架子,學好宮裡的規矩,沒人能給你臉色看。」
「為什麼,非要留在宮裡?」
我低頭,垂下眼。
「她們就是想趕走我,我走就是了。」
「為了我,阿虞。」
我怔愣地抬頭看他。
他將手覆上我的臉,眼神極為認真。
「我要你陪在我身邊。你不離,我不棄。」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吻了上來。
他似乎比我更早知道,我滿心滿眼愛慕於他。
隻可惜,流言傷人。
我學會了禮儀規矩,他卻厭倦了維護我,從人前到人後,逐漸疏遠我。
望進心上人的眼睛,我心口一陣陣發澀。
「趙熙禛,我要走了。」
耳邊傳來冷淡的嗓音。
「你要去哪?」
我猛然從夢中驚醒。
趙熙禛正坐在床邊,給我臉側上藥,冷冷地盯著我。
「你是昌儀郡主,還想去哪裡?」
4
我坐起身來,捏緊薄被。
「我想回家。」
他想了一會兒,微微蹙眉。
「你是說,燕州?那裡被西夏佔領,不許漢人靠近。不過聽聞西夏想同我們和親,等到和親公主嫁過去,我倒是可以帶你回燕州看看。」
我點了點頭:「好。」
他轉而說起白日的事,將手探上我的額頭。
「等你病好了,去給蘭辭道歉。」
我往後避開他的手,喉嚨像是堵住了,一時呼吸都困難,隻能偏過頭去看窗外。
外間天色昏暗。
「我沒做錯,不會道歉。殿下,你走吧。」
趙熙禛默了一瞬,慢慢站了起來。
「阿虞,你脾氣越發見長。」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
「她是未來的太子妃,無論如何,你不該下她的面子。」
我抬起頭,直直地望他:「可我是郡主,不是嗎?」
我雖無封地,但有品級,實在沒必要看國公府女兒的臉色。
哪怕她是準太子妃。
趙熙禛無話可說。
他ẗů₄環顧殿內,見擺滿賞賜,就要讓人分走一半,送到孟蘭辭在宮中的住處,作為賠禮道歉。
我出口制止他:「不行,這是我以後帶到……」
「以後?以後帶到哪去?」他語氣警惕。
我止住話頭,怕他懷疑,改口道:「以後帶到夫家的嫁妝,我總要為自己攢著。」
趙熙禛啞然無言。
他改變了懲治辦法。
「接下來七日,你抄寫《女戒》百遍,我每日派人來取。」
我染著風寒,熬夜抄寫,一筆一劃,字裡行間,全是相思困厄。
在我離開這裡之前,要先將他從我心裡剜出去。
每日當那沓紙稿被取走時,情意也像是從心裡抽離出去,一天比一天稀薄起來。
直到七日後。
東宮的上空,飄起孔明燈,如漫天星辰。
燭火映照著,墨痕交錯,密密麻麻,全是我的筆跡。
「郡主,打聽到了,是太子放的。」
會是他在向我傳達心意嗎?
我糾結了好久。
不想留有萬一的遺憾,還是朝那邊奔跑了過去。
東宮的觀景臺上,太子和準太子妃並肩而立。他低頭去看孟蘭辭,眉眼俱是和煦笑意。
他可真是聰明。
竟能想到這種法子,去向未婚妻道歉。
那道目光不經意掃到我時,眼底笑意停滯了一瞬。
我心慌地轉身,扶著宮牆,飛奔ẗùⁿ回去。
一路上,寒風吹面,整張臉冷得麻木。
等逃得夠遠了,才後知後覺,已是滿臉淚水。
但還好,剜出血肉,就該是生疼的。
我撿起飄落在草叢泥濘裡的孔明燈。
慢慢抱進了懷裡。
疼過去了,剜幹淨了,也就好了,不是嗎?
5
太子的生辰到了。
東宮的人第五回來催請時,宮中最好的畫師正在為我作畫。
「去向殿下回話,等我畫完,就過去。」
按照兩邊的習俗,名冊庚帖都備好,就差和親公主的畫像,快馬加鞭送往燕地了。
那人卻還沒及時退下。
原來是生辰禮沒提前送過去。
我才想起來,凡是送往東宮的禮,往年都是我親自經手的。
近來準備和親,倒是忘記了。
趙熙禛的生辰禮,我早就備好了,是用千年暖玉刻成的雙魚佩。
我求了護國寺住持,在佛前開光供奉,足足二十一日。
為此,我還在寺內齋戒修行一個月。
等我回來時,他就定親了。
我盯著這塊玉佩,自嘲地輕笑出聲,交到了東宮來人手裡。
生辰宴設在湖心閣,觥籌交錯,絲竹不絕。
我遲到半日,正要進門時,聽到有人提我的名字。
「父皇近來也不知是何故,最為寵愛昌儀郡主,不知道日後會許配給在座之中的誰呢?」
話音剛落,瓷片砸碎在地。
趙熙禛捏碎了酒杯,將受傷的手輕輕放到背後,抬頭逐一看向眾人,發出冷淡諷刺的笑聲。
「在座皆是天潢貴胄,豈能與昔年路邊乞兒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