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都不會生氣的嗎?
不,也不全是。
那天夜裡他和盧金元打架,誤以為她放任對方揍他,氣衝衝上門興師問罪。在林蔭道上,他親眼看見她發怒,一路窮追不舍要他站住。
……其實發脾氣的樣子要生動得多。
那時候,她的雙眼明亮到驚人,仿佛有烈焰在燃燒,燒得她整個人都真實起來。那一刻的她是生龍活虎的,而現在這一個呢?
生活在磋磨她,傷痛在困擾她,她滿身疲憊,卻還強打精神裝作無所謂。
程亦川一直活在天堂,豐衣足食,一路順遂,從未體驗過宋詩意所經歷的一切。可他看著她,耳邊回蕩著剛才那篇“小作文”,眼前又出現了下午在更衣室裡看見的一幕幕。
她並不是一直都活得這麼辛苦。
還未受傷的那些年裡,她是如此意氣風發,宛若烈焰一般從山頂急速而來,高呼萬歲,不可一世。
程亦川怔怔地看著她,眼前忽而是憔悴的她,忽而是耀眼的她,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宋詩意。
他苦惱地靠在座椅上,不知該如何度過這煎熬的一小時車程。
*
晚飯是在市中心吃的。
眼看著到站了,程亦川輕輕拍了拍她:“喂。”
女人睡熟了,面頰都染得紅通通的,迷茫地睜眼一看,失神片刻,然後才聚焦:“到站了?”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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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走吧。”她揉揉眼睛,下車帶路。
明明是北京人,卻因為在這裡生活太久,找吃的也變得輕車熟路起來。
“你想吃什麼?”她問。
“都行。”
“少來。你不是挑食小王子嗎?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趕緊說。”
“…………”
程亦川眯眼:“誰告訴你的?薛同還是陳曉春?”
“用得著誰告訴我嗎?每次在食堂看見你,端個盤子要在窗口磨蹭老半天。別人都是要這個、要那個,三言兩語就完事,唯獨你,吃餅不加蔥,肥的不要瘦的不要,挑得食堂阿姨都不知道從何下手。”
“……”他服。
吃什麼呢?既要可口,又要顧慮她的經濟條件,程亦川思來想去大半天,最後挑了個涮肉,她是北京人,愛吃涮羊肉,選這個總不會錯。
果然,宋詩意一臉喜色:“你也喜歡吃這個啊?”
一般。
可話到嘴邊,出口卻成了:“喜歡。”
他看著她面露喜色,也跟著沾沾自喜起來。其實是想著她好不容易破費一次,還是選她愛吃的吧。
沒辦法,他就是這麼體貼啊。程亦川無可奈何地想著,腦子裡的小人一副攤手狀。
宋詩意輕車熟路走街串巷,彎過了好幾條街,最後在狹窄的巷陌找到了一個小庭院,斑駁的木頭招牌上寫了三個字:涮羊肉。
“這個地方?你確定?”
程亦川可從來沒在這樣的地方吃過飯,一臉懷疑地看看招牌,腳下遲遲不動,就是邁不進院裡。
“怎麼,大少爺不賞臉,嫌規格不夠、檔次太低?”她挑眉,回頭掃他一眼。
他立馬被激得抬腿而入,跨過門檻。
“說誰呢?我是那麼挑剔的人?”
……他是。
可裡子能丟,面子不能丟。程亦川是個不服輸的人,尤其在她面前。
破舊的小門裡別有洞天,是個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裡種了三兩棵青竹,屋裡屋外擺了八九張方桌,零零星星幾桌人吃得熱熱鬧鬧。
很顯然,她是熟客,三十來歲的老板娘看見她,熟稔地笑了:“來啦?”
“來了。”
“還是坐屋子裡吧?”
“您安排就行。”
“那就老位子吧。”老板娘笑著領路,將他們帶進了屋子,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喏,還空著呢。”
屋子也不大,窗戶是復古的中式木窗,窗棂上還貼著大紅雙禧,八仙桌也顯得古樸陳舊。
宋詩意拿了菜單,一副主人家的模樣,一邊點菜一邊問。
“肥牛吃嗎?”
“吃。”
“蝦滑要嗎?”
“要。”
“羊肉吃哪個部位?”
“哪個部位?”他不解。
“羊腹肉鮮嫩,羊腿肉有嚼勁,羊羔肉口感好,羊胸肉——”她說得頭頭是道,末了一笑,“算了,看你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還是我做主吧。”
她要請客,也真是大手筆,一點不吝嗇,什麼好吃來什麼。
也不過十來分鍾功夫,老板娘端著銅鍋來了,燒得火紅的碳在長長的碳管裡噼裡啪啦作響,清澈的湯汁不一會兒就咕嚕咕嚕冒起泡來。
程亦川插不上手,滑雪時身手矯捷,這時候卻笨拙得不像話。
宋詩意隻看他那生疏的姿勢,就從他手中接過了盤子,接著往鍋裡倒:“我來吧。”
倒蝦滑,放蘸料,而牛羊肉是一片片用筷子夾著涮。
她努努嘴:“動手吧。”
然後就自顧自滿頭吃了起來。
程亦川嘗了一片肉,平心而論,味道竟真的不錯。他隔著嫋嫋白霧看著她,說:“我以前沒來這種地方吃過飯。”
“我知道。”
“今天試了,覺得挺好的。”
她笑:“我知道。”
“這你也知道?”他皺眉。
“當然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我帶來這兒吃飯的人,沒一個不說好。”
這下程亦川不高興了:“你還帶了不少人來?”
“也沒多少吧。孫教是第一個,丁師哥是第二個,你是第三個。”
丁師哥?
程亦川夾著片肉,往鍋裡一涮就忘了撈出來,隻直勾勾看著她:“你倆還單獨出來吃過飯?”
“單獨吃飯怎麼了?我現在不也和你在這兒吃?”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倆多自然啊,和丁俊亞就……
程亦川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回想今天丁俊亞的表現,明明是他和宋詩意之間的事,姓丁的卻反客為主,把這事兒全攬在自己身上。
宋詩意提醒他:“肉燙老了。”
他心不在焉地把那片卷曲的牛肉撈進碗裡,說:“我怎麼覺得,丁俊亞對你好像有點——”
他斟酌片刻,一時不知用什麼詞合適,最後出口竟用了句成語:“有點別用有心呢?”
宋詩意被嗆得一咳嗽:“你胡說八道什麼?”
“你沒見他今天對我那態度,很不能吃了我。”程亦川眉頭深鎖,“這事兒不簡單。”
她失笑,拿筷子頭在他腦門兒上一敲:“不簡單?我看你這大腦構造才不簡單,成天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哎哎,別敲我啊。”程亦川揉腦袋,嘀咕,“你不覺得他對你太好了嗎?”
“是好,可跟男女之情沒半毛錢關系。我倆是師兄妹啊,當年一塊兒練過來的。當初的隊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也隻剩我倆還留在隊裡了,感情自然不一樣。”她說得理所當然。
可程亦川看她片刻,同情地搖了搖頭。
果然這國家隊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這傻姑娘都二十五歲了,至今還純得跟白開水似的,對感情一竅不通。
像他們這些粗糙的男運動員們,要不是真把人放心上了,誰會那麼少女心泛濫地去管闲事呢?
嘖,丁俊亞可不就是愛管闲事嗎?
程亦川在心裡亂七八糟想著,一會兒同情宋詩意,一會兒又同情丁俊亞,但總體來說,還是喜大於憂的。
哼,姓丁的看不起他,在感情上栽個跟頭也是不錯的。而且宋詩意吧,神經是大條了點,也愛胡亂敲人腦袋,喜怒哀樂老藏在心裡,但人是很好的。好白菜可不能叫豬拱了。
他的心理活動很豐富,可這個話題告一段落後,抬眼看她時,又忍不住揪心。
程亦川食不知味地嚼著一顆娃娃菜,聽對面的人說著這家涮鍋的醬料有多特別。
“老板娘今年三十五啦,在這兒開了五年店了,有個七歲的兒子。她說這手藝是她爺爺奶奶傳下來的,早些年她也靜不下心來,一心出去闖蕩。後來遇上心上人,忽然就想要細水長流的生活了,所以回來和丈夫一起開店……哎,你有沒有覺得這麻醬裡也有一股甜蜜的味道?”
麻醬甜蜜不甜蜜,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她在這兒為別人的甜蜜瞎幾把開心,可自己的生活卻一塌糊塗。
程亦川沒說話,聽她碎碎念了一大堆後,才抬眼看她,不死心地問出那句:“真的要退役嗎?”
對面的人原本還在滔滔不絕,此刻一頓,沒了聲音。
少年坐在她對面,筷子上夾了顆香菜丸子,在醬料裡來回翻滾,就是不送入口中。他垂著頭,也不看她,隻慢吞吞問了句:“不退不行嗎?”
宋詩意看著他,片刻後,輕聲問:“為什麼不希望我退役?”
他還在玩弄那顆丸子,沉默了一會兒,搖頭:“不知道。”
“誰想這麼黯然退場呢。”她悵然一笑,靠在椅背上,“當初在北京養傷,闲來無事,隻能替我媽看著家裡的小賣部。孫教練親自來北京看過我幾回,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他了解我,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也不是適合我的人生。他勸我回來,所以今天我還在這裡。”
目光飄向了窗外,飄向了夜色之中。
程亦川抬頭,“所以你後悔了嗎?回來也沒能重新爬上去,還被人踩在腳底下奚落。”
“後悔?我從來沒後悔過。”宋詩意笑了,“隻要我人在這裡,能看見那些紅房子,吃著阿姨做的飯菜,每天站在雪山上,日子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我沒有期盼過比眼前這樣更好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想退役?”他一頭霧水。
為什麼想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