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陽羞澀地笑了,貼著我親熱了一會兒。
但他如此敏銳。
「枝枝今天不開心?」
「被你看出來啦。」
「家裡人欺負你了?」
「是啊,不過以後就不會了,我跟他們斷絕關系了。」
「斷絕關系,就沒有家人了嗎?」
「嗯。」
他想了想:「那我來做你的家人。」
封陽今晚做的都是我愛吃的菜。
他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做飯更是不在話下。
吃飯時,我終於忍不住說:「寶寶,我問你個問題。」
「你說。」
「什麼是……墮神?」
封陽筷子微頓。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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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平靜地說了:「神祇的職責是愛眾人,愛蒼生。若是隻愛一人,那就是失格,會淪為墮神。」
「我不明白,愛一人和愛蒼生,並不衝突啊。」
「有一種情況下,是衝突的。」
封陽緩緩看著我眼睛,說:
「當神祇偏愛一人,到了無法再愛蒼生的程度。」
我注視著他,良久。
「封陽,你會成為墮神嗎?」
他沒有答「不會」。
他隻是給我夾了我最喜歡的菜,慢條斯理地說:
「枝枝,其實我不是個稱職的神。作為武將,我比任何神都冷漠。我討厭自私的凡人。
「會護佑姜家子孫,實在是因為永生太過無趣,找點事來做做。
「但你是個例外。
「我第一次化形,隻是想幫你實現願望,可是後來,隨著接觸,我一點點淪陷。」
他抬起手,捂著左心房的位置。
「我的心髒,已經上千年沒有跳動過了。愛上你之後,它奇跡般地蘇醒,每一天都熱烈澎湃,像是激昂的戰鼓。」
沉默間,我仿佛也聽到了封陽的心跳聲。
喧囂著說愛我。
「所以,不要害怕。」
他溫柔出聲。
「就算我成了墮神,也依然愛你。」
18
我和封陽度過一段平靜的時光。
我的設計又獲獎了。
我登上了媒體,公司也以我為榮。
反觀慄家,欠款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多。
慄俊明仍不學好,天天在外吃喝嫖賭。
一段時間下來,他的賭資也欠了許多,雪上加霜。
我知道,其中不乏封陽的功勞。
畢竟,他隻要動動手指,就能讓慄俊明很倒霉。
慄總還打過電話給我,想讓我幫著一起還債。
我當然是拒絕並嘲笑了。
當初,他確定我不可能嫁給姜聿後,就果斷地在斷絕關系書上籤了字。
像是甩開一個大包袱。
如今,我靠自己的能力,早已能夠獨立生存。
還有了一個相愛的愛人。
與其說,封陽是神。
倒不如說,他將我奉為神祇。
入夜,他摸著我後脖頸的一處小疤,眼神晦暗。
那是慄俊明叛逆期時的「傑作」。
他當時剛學會抽煙,被我苦口婆心地勸導。
他聽得煩了,就把煙頭懟在了我後脖頸處。
我哭著回家告狀。
我以為媽媽會心疼我一下。
可她卻說:「弟弟小,跟你鬧著玩呢。」
從那之後,我變得沉默寡言,下定決心,好好學習,逃離他們。
五六年過去了。
我終於遇到了一個,心疼我這處疤的人。
「我想殺了他。」封陽低聲說。
「不可以,寶寶,你不能介入凡人的生死。你放心,我這裡早就不疼了。」
擔心封陽衝動,我耐心地同他說。
「他們已經是與我無關的人了,你別放在心上。」
靜默片刻,封陽才回答我:
「知道了。」
他低頭吻我,並將左手默默背到身後。
因此我並未看見。
他左手臂上,已經蜿蜒出黑色的脈絡。
19
意外是冬末時發生的。
還記得慄俊明對我說的話嗎?
他居然真的找了人,潛伏在我下班的路上,綁架我。
也剛好那一天,封陽還在超市採購,沒能來接我下班。
我被丟到郊區,一個拆遷到一半的破舊房屋裡。
這幾年相關部門沒錢了,很多拆遷項目暫停擱置。
這些半拆的危房附近都是警告牌子,平時根本沒人靠近。
我被人捆住身體和嘴巴,動彈不得。
慄俊明邪性一笑:「兄弟們,照顧好我姐。」
他就下樓等著了。
五個地痞流氓圍住我,伸手就要扯我衣服。
絕望如同潮水,幾乎將我淹沒。
我發不出聲音,隻能在內心拼命喊封陽的名字。
終於,天色晦暗下來。
危房發出異常的顫抖。
一開始,流氓還納悶:「怎麼回事?」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不是房子在顫抖。
是這片土地在顫。
以危房為中心,龜裂出駭人的裂縫。
「地震了?快跑,快跑……」
但他們跑不掉了。
封陽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面色沉鬱,眼中像是覆蓋著萬年不化的冰雪。
黑色的殺氣在他周身彌漫。
這才是封陽本來的面目嗎?
一個手染鮮血的無情武將。
他的左手握成拳頭。
包括慄俊明在內的六個人,腿部瞬間骨折。
一時間,絕望的哀號和嘶吼,不絕於耳。
房子徹底塌了,活生生將他們掩埋。
在那之前,封陽輕輕抱住了我。
20
最終,慄俊明等人沒有死。
他們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其中慄俊明傷得最重,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終生躺在床上。
——還不如死了。
這場事故,最後定性為危房倒塌。
相關部門早就在四周豎立許多牌子,再三警告大家不要靠近。
所以他們隻能自行承擔後果。
慄總徹底崩潰。
本就面臨巨額債務,現在寶貝兒子又廢了。
據說,他很快就得了精神病。
我沒心情管他們慄家的事。
現在,我隻在乎封陽。
因為過度幹擾凡人的生死,加快了封陽的墮落。
他身體變得很虛弱。
還很疼。
封陽閉目抿唇,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
我想替他擦擦身體。
脫掉外衣,我才看到,他皮膚上縱橫交錯的舊傷疤。
作為武將,他生前受過太多太多的傷。
成為神祇後,傷痕消失。
可是現在,轉化為墮神,舊疾全部重現。
我望著這副身體,半天沒回過神。
這麼多的傷……還有些在致命處。
怪不得二十五歲就戰死了。
「很可怕吧?」封陽一開口,嗓子都是啞的。
「都是以前打仗受的傷。乖,不要害怕我。」
「……疼嗎?」我問。
「有點。」他勉力扯了下嘴角,「墮神就是這樣,每天都要將曾經的痛苦,全都體驗一遍。」
每天!!!
我眼淚唰地流出來。
「但是,我不怕,這些疼痛都是小意思。」
封陽還試圖安慰我。
見我沉默,他才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我的眼淚。
他伸手,擦了擦。
「枝枝不哭,我寧肯每天痛一遍,也不想回神龛裡。沒有你的永生,比成為墮神更讓我痛苦。」
「謝謝你,枝枝。」
「謝謝你來愛我。」
21
失去了封陽的庇護,姜家的運勢開始衰頹。
確切地說。
姜家,隻是回歸了自己原本的運勢上。
一代又一代地輝煌,早就麻痺了他們。
他們堅信,不用努力也能走上人生巔峰。
姜聿他爸在外面包小三小四小五,私生子一堆。
姜聿也是泡妞高手,從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現在封陽自顧不暇了。
姜家人的缺陷就暴露無遺。
先是投資暴雷,逐一賠本。
再然後是姜聿小叔,涉嫌偷稅漏稅,牽連整個姜家。
幾個月內,姜家忽然變得岌岌可危。
殊不知,地雷早就埋下。
過去,隻是封陽默默地護著他們。
墮神是個漫長的演化期。
開春三月,姜聿突然登門造訪。
他不是來找我的,而是來找封陽的。
家族的動蕩,讓姜聿大變樣。
他前所未有的憔悴,曾經太子爺的榮光早已不在。
他撲通跪在封陽面前。
「請老祖坐鎮,救救我們!」
姜家三代內,唯一還有點能耐的,就是姜聿爺爺。
可憐老人家七八十歲高齡,還要收拾晚輩的爛攤子。
最終,老人家身體遭不住,倒下了。
現在,姜家徹底亂套。
姜聿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
「請老祖再幫我們一次!」
封陽垂著眼,又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
姜家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
雖然不是他親骨肉,但血脈相連。
沉思許久後,封陽點了頭。
「最後一次。」
22
封陽跟著姜聿回去了。
我卻隱隱感覺不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應該相信姜聿嗎?
上班到一半,天色突然異變。
同事站在窗戶邊,嘖了嘖:「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有雷暴啊。」
我心髒咯噔一聲,沒來由地狂跳。
不好。
不好。
不好。
第六感瘋狂敲擊我的大腦。
我丟下設計稿,瘋狂地趕往姜家。
還沒靠近,就看到滾滾濃煙。
待看清眼前一幕時,我整個人都要瘋了!
姜家人在燒神龛!!!
神像倒在火中,支離破碎。
那不是替身神像,而是封陽本尊。
姜聿請他回去,就是為了燒死他!
尋常火焰,對封陽來說根本沒用。
可是現在,封陽在墮神期。
他異常虛弱的身體,不足以抵抗火海。
我提來水,哭著往火上澆。
姜聿站在一旁,有些不忍:「算了,枝枝……」
我反手狠狠打他一巴掌。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姜聿沒有生氣,隻是嘆氣道:「我爸的命令,我也沒辦法。」
自從知道封陽老祖的真身離開後,姜家人就記恨上了他。
他們把如今的不幸,都推卸到神明頭上。
神背叛了他們,那麼,燒死就好了。
燒死他,運勢就能恢復。
到時候,在供個新神……
不遠處,姜聿爸爸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
「活該!活該!」
封陽說得沒錯, 他們太自私了。
所謂神祇,不過是他們圈養的玩物。
神龛和塑像融化得那麼快。
火星子跳到半空,遲遲不肯離去。
像是在看我最後一眼。
像是要……將我牢牢記住。
23
一場大火之後。
烏黑的草地上,隻剩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髒。
捧在手心, 我才發現, 封陽的心髒, 是他曾經用過的長槍的尖刃。
他作為武將的一生,和作為神祇的一生。
都沒能善終。
我把封陽的心髒裝在口袋裡。
「封陽,我帶你回家。」
後來沒多久。
姜家的報應就來了。
燒了神祇,並沒有使他們變得更好。
反而一落千丈。
姜聿他爸參與了兄弟的違法偷稅,被人徹查。
同時,牽連出他的其他案件。
姜家財產被凍結, 姜聿走投無路,搭上一些人脈,開始走私毒品。
被警察當場抓獲。
輝煌了百年的姜家,在這一年,徹底消失。
而我的日子,依舊如故。
上班,下班,看劇。
偶爾和同事朋友聚會。
一晃,五年過去。
24
我快二十九歲了。
晉升成了設計總監。
一直單身。
朋友想要給我介紹對象。
她們說:「你條件這麼好,一直單著太可惜了。」
我總是笑著婉拒:「你們介紹的那些人,都配不上我。」
「那你想配什麼樣的?」
「神。」
她們就會笑作一團。
這時候, 又有人說:「不過, 慄枝不談戀愛也沒事,她很擅長愛自己。」
「是啊,愛自己最重要, 我也想具備這種能力。」
我笑一笑, 沒說話。
——當然啦。
我曾經得到過一個神明的全部偏愛。
他告訴我, 我很好, 我值得被愛。
從那之後,我加倍對自己好。
我將封陽的心髒做成吊墜, 一直戴在身上。
我帶著吊墜去吃山珍海味。
去喝新出的奶茶。
無論味道多奇怪,我都會買來嘗嘗。
我不再懼怕生活中的挫折。
我已經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精英。
他如果在,一定會為我感到開心。
我捏著那一截金屬吊墜。
把它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
希望他, 能聽到我的心跳。
被點名的許歆瑤,神情激動。
「(奔」二十九歲生日那天,我獲得國際大獎。
我盛裝出席,領取屬於我的榮耀。
下臺後, 各國記者把我包圍起來,對我進行採訪提問。
現場十分嘈雜。
我卻突然聽到場邊有個人說:
「你去後臺了沒?有個超級大帥哥!之前彩排怎麼沒見過那麼帥的!」
「我聽說了, 問他話, 他都不回答, 真是個怪人。」
怪人……?
我一摸胸口,吊墜不見了!
我立刻撥開記者,往後臺瘋跑。
已經有很多人好奇地聚集在那裡。
一如初見那日。
封陽仿佛看不見那些目光。
他半垂眼眸, 悲憫而冷漠地看著眾人。
終於,他感覺到了我。
他抬起眸,與我遙遙對視。
——愛真的能滋養出血肉。
那一顆千瘡百孔的冰冷心髒,終於, 讓我養出了肉身。
「枝枝,我回來了。」
陽光下,封陽笑著向我走來。
我亦不顧一切。
奔向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