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不合規矩的。
康公公悄悄告訴我,唐亦宸是想讓我的心情好些。
也想拜託爹娘勸和,教我別再同他置氣了。
我讓绾心細細地為我敷粉。
化上最顯氣色的唇妝。
遮住病容,漂漂亮亮地見爹娘。
母親特意做了我愛吃的茶餅和牛心炙。
還給我帶了親手縫制的紫貂困秋和狐皮披風。
「你爹知道你是最怕冷的,獵來狐皮就替你藏著。」
我當即戴上困秋,披上披風,轉了一圈:「好看嗎?」
母親笑著替我整理領口:「好看。」
父親板著臉,不接茬:「一國之母,怎麼還跟小女兒似的耍小脾氣?皇上是你的夫君,更是你的君!你當敬他愛他,怎可同他頂撞?」
母親悠悠地轉移話題,捧起桌上的琉璃佛塔道:「這佛塔的做工倒是精美絕倫。」
我笑吟吟地搭腔:「精美歸精美,但是沒有小時候父親捏的寶塔兒有趣,隻可惜找不見了。」
父親的胡須動了又動,捉起茶盞一飲而盡。
以往父母進宮,我畏懼人言和規矩,隻敢留他們一炷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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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我執拗地抱著母親說了很久的話。
說小時候。
說家中弟妹。
說宮中趣事。
一直說到嗓子喑啞,說到臉色發白。
绾心擔憂地出聲:「娘娘,您該歇歇了。」
我緊緊攥著母親的袖口。
手指細微地顫抖。
我心裡清楚。
這一面,就是最後一面了。
送別時,父親還在嘮叨:
「夫妻相守不易,何況你和皇上不是尋常夫妻。凡事收斂脾氣,體恤謙讓他些。」
末了,又嗫嚅著添了一句:
「但也別叫他人欺負了你去。」
我揮著手,目送馬車離開。
忍不住跟了幾步,直到喉間湧起一股腥甜。
強行壓了回去。
绾心扶著我的手,一雙眼睛紅腫得像核桃。
我小聲地叮囑她:
「我娘給我做的這些衣物,我大抵是穿不走的。
「有機會,麻煩你燒給我。
「這樣我在那邊,就不怕過冬啦。」
10
唐亦宸磕破了腦袋。
因為北戎蠻子再三侵擾邊境百姓的事。
他上朝太急沒看路,摔了一跤。
我心裡擔心,趕忙拿了金瘡藥,拉著馨月趕去養性殿。
走到殿門口,猛地滯住腳步。
把藥瓶塞給馨月,笑笑:「你進去吧。我就不去了。」
馨月知道勸不動我,便拿藥進去了。
我站在屏風外,透過縫隙凝望著唐亦宸的身影。
他額頭上腫了個鼓包。
又青又紫。
馨月把金瘡藥擱在他桌上。
唐亦宸放下手裡的奏折,猛地抬起頭:「是皇後讓你給朕的?」
馨月頓了頓,沒說話。
唐亦宸眼裡的光暗了暗。
「她還在生朕的氣。
「還是說,她壓根就不愛朕了?」
心口一疼。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手心。
馨月忍不住道:「她愛的,很愛。」
唐亦宸苦笑一聲:「可她很早就不願親近朕了。不管朕怎麼做,她都不願對朕笑一笑。
「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她溫婉柔情,在乎朕的一舉一動。
「可如今,朕受了傷,她都不聞不問。
「是朕對她不夠好,讓她怨透了朕。
「她怨朕,怨這後宮。
「她大抵……」
唐亦宸的聲音似乎哽住了。
半晌之後,他的聲音小而顫抖:
「她大抵是不要朕了。」
當夜。
我病倒了。
也許是因為想見的人都已經見過。
想交代的事都已經託付。
我託馨月替我寫下一封鳳詔。
待我死後,帝若震怒。
以此詔保全太醫院、保全闔宮上下。
唯願小妹薛馨月繼任後位。
後德協坤,延祚永綿。
我以靜養為由,屏退了大多宮人。
閉門謝客。
馨月每日給我講現代的故事,唱現代的歌謠。
绾心每天變著花樣做吃的。
初雪那天。
我擁著被子,坐在殿門口嘗了一口雪團子。
雪花紛飛間。
依稀看見了爹娘相互依偎。
看見孩子們長大成材。
看見後宮姐妹欣然和樂。
我費勁地眨眨眼。
看見一個少年,冒著風雪,蹣跚而來。
他的臉上掛著雪,笑若朝陽,朝我招招手。
「薛婉君,發什麼愣呢?
「走啊,我帶你回家!」
11
慈仁皇後仙去那天。
銅鍾長鳴,舉國同悲。
皇帝操持著一切。
喪禮的所有細節,他都要親自過問。
他不吃不睡,不肯停歇。
辦事有條不紊,看起來平靜而從容。
我不止一次截住他的腳步,強迫他停下。
「皇上,去喝水,去休息。」
皇帝隻是動了動眼皮,浮起一絲淡笑:「朕無礙。」
朕無礙。無礙。
次數多了,我恨鐵不成鋼地怒罵:「你喝不喝?不喝我就去你老婆的靈前告狀!」
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人氣。
接過茶盞來,一口一口地喝。
一邊喝, 一邊喃喃自語。
「得喝, 得喝。不喝婉君會生氣。」
我胸中的那股氣就這麼泄了。
隻剩下可憐。
慶嫔和嘉嫔協助我操持著後宮瑣事。
一切規矩遵循先皇後定下的禮制。
鳳棲宮中一切物件保持原狀, 不清不動。
就好像它的主人還在, 隻是出去散步去了。
嘉嫔在書房找到了她繡的觀音圖。
她摸著摸著, 就掉起了眼淚。
「我要是早點送, 就好了。」
內務府的人請示我鳳棲宮宮人的去向。
我安排好所有人,單留出绾心。
詢問她的意願。
绾心對著我跪下, 深深拜伏。
「奴婢唯願終身灑掃鳳棲宮, 求娘娘允準。」
我把她扶起, 點點頭:「姐姐昔日的寢宮交給你打理,我比較放心。隻是現在宮裡冷冷清清,你受得了嗎?」
绾心笑了笑:「比起熱鬧, 奴婢更想替先皇後娘娘守著家。」
12
我帶著血書去了薛府。
先見到的人是薛母。
她的眼睛是紅腫的, 顯然是剛剛哭過。
但她還是對我溫柔地笑。
她領著我去後院。
經過長廊的時候,她說:「婉君小時候最愛在這兒跑來跑去,摔了跤就爬起來, 不哭不鬧。」
經過紅亭的時候,她笑:「婉君喜歡在這兒看書畫畫, 常常把墨水糊得到處都是。」
經過東暖閣的時候, 她指著秋千說:「婉君她小時候——」
後面的話沒說完整。
因為哽住了。
我知道後面的話是什麼。
婉君她小時候最喜歡坐秋千。
可惜再也看不到她在秋千上歡笑的樣子了。
於是我也哭了。
「不說了,不說了。」
薛母含著淚水擺了擺手,搖了搖頭。
由婢女攙扶著向前走。
薛父坐在池塘邊,頭發似乎花白了很多。
脊背很彎, 仿佛被什麼壓垮了。
他一動也不動, 隻是看著池水裡的魚發呆。
手裡握著個什麼。
我走近了才看清,是個泥捏的小寶塔。
薛母說:「上回進宮看女兒,女兒說, 喜歡爹給捏的寶塔兒,他一回來就巴巴兒地捏了, 想著下回進宮送過去……」
誰知再也送不出去了。
我感覺到眼淚刺得眼睛。
很疼。
我把血書放到薛母手中。
「這是姐姐咬破了手指所寫。姐姐說, 幹爹年事已高, 位高權重,最好找時機退隱。
「如遇險情, 皇帝不再顧念舊情,就將這封血書呈上,多少能夠保全薛家。」
薛母泣不成聲:「她都那麼難受了, 還為我們刺指取血……」
她放聲慟哭,哭得癱軟在地。
直至哭暈過去。
我在薛母的床邊守了一夜。
直到她憔悴地醒轉。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幹娘放心,我會替姐姐守護薛家, 侍候二老。」
封後大典那天。
系統告訴我任務完成,可以隨時脫離該世界。
我選擇暫不脫離。
我用了二十年時間。
將英勇堂開遍了整個王朝。
皇帝力排眾議, 下令允許女子科舉。
一切官職皆無男女之分。
同務同責, 同薪同酬。
我樂呵呵地看著她。
「「對」曾經喊著「願為皇後犬馬」的小女孩真的登上了金鑾殿。
由我親自為她戴上官帽。
後宮祥和, 海晏河清。
一切都如姐姐所願。
13
皇帝老了。
他四十不到, 卻半白了頭發。
政務之餘, 他喜歡待在鳳棲宮。
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學會了做糖糕。
但是沒有姐姐做的半分好吃。
他從不吃我做的糖糕。
但他樂意看著我吃。
就好像我吃著的是姐姐剛做的。
就好像姐姐還在。
有一年冬天,他生了場大病。
每晚說夢話。
醒來之後,嚷嚷著要回潛邸。
潛邸的枇杷樹還在那兒。
皇帝坐在樹下發呆。
從白天, 坐到日薄西山。
他執拗地坐在那兒。
拋下了世間繁雜的一切。
一心向著他的所愛。
一片樹葉飄轉而下,落在他的肩頭。
皇帝轉過頭來。
對我笑了笑。
「倘若那年我沒有依著她,種的是石榴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