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不想再嚇唬我,在我沒沾染他的血那一邊臉上落下一吻:「我說過,不要再背棄我,樂寧,別再拋下我。」
他好像真的以為我要自殺,他的恐懼演變成他的盛怒和卑劣的威脅,又在失而復得的巨大欣喜後化作脆弱,不堪一擊。
「為什麼不殺了我?」他終於還是沒抵住好奇,問了出來。
我抬眼,我知道他想聽什麼,可我什麼都不想說,輕輕拍拍他:「叔叔,你手上有傷。」
「我明日再來看你,你先睡吧。」他本殷紅的唇漸漸失去血色,想來是因為失血過多,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來,血還在流,我看著那鮮紅的血滴落在我的衣袍上,與同是紅色的衣服混在一起,無法分辨血與衣。
我想抹去那血,可那人的血好像融到我骨子裡了,我使勁揉搓那塊血跡,可毫無變化,他看著我的行為,突然大笑起來:「樂寧,你如何擺脫我?」
趙臨淵笑夠了,臉色越發蒼白,聲音也微顫,他眼神炙熱,不顧手上的傷,將自己的血塗抹在我脖子上,我連忙後退,卻被他死死摁住,他嘲弄一笑:「我的血髒,要是用你父皇的血你是不是就願意了?」
我如何擺脫他?我和他血脈都是相連的。
我不再反抗,任他瘋魔般的將血抹在我身上,血與衣,他與我,早已相融。
他走之前,還不忘撿起來那把匕首,他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沒說。
突然間,我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不合實際的想法,他是不是給我機會讓我殺了他。
不可能,他可不是那種善人,他可是那種在鬼門關都能爬回來的人。
我十五那年,本就是可以婚配之年,父皇有心將我嫁給丞相之子徐遠書,他大我三歲,才華橫溢,前途無量,我說不上愛他,但也確實春心萌動過,十一月末我與他見過一面之後,並無不滿,父皇便下旨讓我和他婚期定在來年年初。
那時節趙臨淵被我父皇派到皖南剿匪平亂,皖南之地匪亂不休,大盜橫行,百姓流離失所,若想完成此事,至少兩年。
十二月初有人傳來書信,說他被流民重傷昏迷不醒。
我慌了神,命人帶上最好的醫師去救他,一天一隻信鴿詢問他的傷勢,他傷勢越來越重,似乎都挺不到回京,父皇連忙派人接他回京,隨即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Advertisement
我在那年第一次離開了京城,我收拾好細軟,隨著去接他的隊伍上路,那一路天寒地凍,雪也下得格外大,但我一心隻想去見他。
我確實見到了他,他身子更加單薄了,面無血色,人如枯草,終日昏迷。
他身上是一件單衣,想必是那些人覺得他要死了,也沒什麼穿厚衣服的必要,便將他最後的庇護都搶走了。
我脫下我的大麾裹在他身上,他身子比雪還冷,竟讓我覺得下一秒就會和雪花一樣融化,他是我的叔叔,命運卻和他人截然不同,小時候就被無數人背棄厭惡,如今就連他的手下都要拋棄他。
雪下得緊,我將他搬回了我的馬車,嚴懲了那些慢待他的人,見我心狠,手下的御醫不敢怠慢,每日盡心盡力地熬藥,可不管用什麼方子,都是在吊著他一口氣。
我將他的頭枕在我的腿上,好讓他能舒服些,小小一個馬車,怎麼能裝下從小陪我長大的皇叔?
他昏迷了一路,我無法再為難御醫,隻能接受事實,我早已做好失去他的準備,淚卻流個不停。
在回到京城的前一天,如同奇跡降臨一般,他緩緩抬手,艱難地拭去了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便知道,他要是想活,閻王爺都留不住他。
可如果讓我再來一次,我寧願將他拋棄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殿內燈火通明,輕音跪在地上,將頭狠狠地磕下去,反復如此,肉撞上的大理石的聲音讓龍椅上那位很暢快,即使他現在滿身血汙,白衣上是如紅梅花開般的血跡,但氣場卻不輸任何人,他坐得隨意,懶懶地靠在龍椅上,面容精致但總是帶著幾分陰鬱,他似乎聽夠了磕頭聲,開口叫停:「你表現得很好,去做個女官吧,帶著你妹妹一起吧。」
「謝聖上。」她抬起頭,血流滿面,血糊在她睫毛上,瘦小的身板仿佛一吹就倒,但仍能將腰杆挺直。
趙臨淵揮揮手,她恭恭敬敬地退後,轉身離開。
她是趙臨淵派過去試探樂寧公主的,她和妹妹自幼跟在他身邊,在王府做丫鬟,主子痴迷樂寧公主這件事是王府的禁忌,人人皆知,無人敢言。
主子將她的畫像掛在每一間屋子的地方,夜間對飲,白日卻又裝出一副厭惡的模樣。
那老婦人確實是聖上的乳母,亦是她們的養母。
可她是什麼?是奴隸,她們被買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教導著服從,就算主子要了她們娘親的命,她也要笑著服從。
輕虹為她包扎著傷口,燭影搖曳,她們二人好像世間的浮萍,隻能相互緊靠,相互依存。輕虹輕聲說:「聖上如何說?」
「他很滿意。」他對樂寧公主的反應很滿意。
輕虹猶豫片刻,還是伏在她耳邊說了句:「樂寧公主說,多謝。」
趙臨淵命她二人試探樂寧,設了個局來看樂寧公主的心意,其實沒有什麼迷魂香,趙臨淵就像一個瘋子一樣用生命去證明樂寧心裡有他,樂寧殺他,他斷然不會讓自己真的命喪她手,隻是免不了一場發瘋。樂寧如果不殺他,說不定日後大家都好過。
輕音眼神暗了暗,樂寧這回降低了狗皇帝的防心,就用溫水煮青蛙的法子,一點點降低他的防備,總有一天,她們會大仇得報。
她是個奴隸,是個不大合格的奴隸,當她將匕首交給樂寧那一刻,樂寧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趙臨淵讓你幹的?」
她忘不了樂寧破碎的眼神,甚至有幾分不忍:「不,我想報仇。」
「我知道,這句話是真的,但其他不是。」她眼神堅定,輕音竟不知道樂寧公主是個如此聰慧伶俐的人,不盲目信任他人,這倒是個優點。
樂寧頓了頓,繼續道:「你眼裡全是不甘心和憤怒,你騙不了我。」
她目光明麗,讓輕音產生了一絲動搖:「請幫幫我吧,也幫你自己。」
第一次,有人平和地和她溝通,和她商量,不是命令不是吩咐,就是很平和的語氣,很溫和的眼神,她第一次覺得被人禮遇。
她輕笑,浮萍之人,若是連根都斷了,還有什麼好苟活的?
輕音垂頭,跪倒在地,聲音都在顫抖:「公主,我母有次醉酒,不小心對奴說漏了嘴,陛下並非先皇的子嗣,他母妃與侍衛私通懷上孽種,為了活命,才不得已在先皇探望正懷著四皇子的德妃時勾引了先皇。」
她聽到匕首掉落地面的聲音,知道面前人有多麼的震驚,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卻足以讓樂寧停地一清二楚:「陛下也是知道的...母親說,陛下有一日從母妃處回房後便不吃不喝,她看到侍衛從娘娘房中出來,便猜到陛下聽到了他母妃與那侍衛的談話,第二日,那侍衛便失足溺水身亡。她這些年守口如瓶,若不是醉酒跟我說過,恐怕天下此刻知道他身份的,隻有他自己了。想來,我母親死因也是因為這個吧。」
她說完,屋內一片安靜。
輕虹很是震驚,但卻沒有出聲阻攔,她咬住了下嘴唇,如果娘親還在的話,一定會讓她別咬,可現在已經沒有了約束她的人了。
05
自那夜之後,趙臨淵再沒來過,我如同被鎖在籠子裡的鳥一樣,每日關在這裡,身邊的侍女也換了一批,輕音當了尚食局的女官,輕虹也一同被帶走,我見不到父皇母後,身邊的人更是沉悶,整日整日地垂著頭避免與我對視,不是必要絕對不會和我說話,冷冰冰地將我隔離開來。
我那好叔叔雖不來見我,但賞賜卻如同流水一般不停的送到宮中,殿中一角都已經被堆滿,我躺在軟榻上,揮手趕走其他人,隻留下一個離我最近的侍女。
我朝那侍女揮揮手,喚她過來:「扶我起來,去看看那堆東西。」
那侍女罕見的露出羨慕的眼光,語氣不像是陰陽怪氣:「陛下真寵公主您。」
寵?
我自嘲般地朝她笑道,眼神落到她身上:「是啊,無論是哪個陛下都這樣。」
她頓時語塞,垂下頭不再接話。
趙臨淵真是好笑,從我們家的國庫裡搶寶貝來送給我,把物盡其用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輕輕伸手一指,語氣依舊溫和,對那侍女道:「去把皇叔送我的那塊血玉如意拿來。」
侍女不敢怠慢,忙走到那一堆寶物中翻找血玉如意,我眼神轉冷,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背影,等著她將血玉送過來。
侍女動作麻利,沒讓我等多久,兩手託舉著血玉如意送過來:「回公主,找到了。」
我並沒有接過來,她見狀也不敢收手,繼續恭恭敬敬地舉著。
我與她就這麼對峙著,不過片刻,我站姿不變,她原先直直的兩臂有些彎曲,她開口道:「可要奴幫您拿著?」
我自然是存了心思刁難她的,此刻才盈盈伸出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搭上那血玉如意,當真是個好物,整個玉身好似鮮血凝成的血塊,手觸碰上去還有絲絲涼意。
我手腕輕抬,心裡有片刻的惋惜。
這麼好的玉,馬上就要碎了。
她見我接過玉如意,手也松開了一點,但還是警惕地將手接在玉如意下面。
可惜,今天這塊玉非碎不可,我面無表情地松開了手,任由玉如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呀,你怎麼手滑了。」
這侍女已經替趙臨淵盯著我好幾天了,我也在周圍找了好幾天了,看似都不和我搭話,不看我,實際每個人的眼神沒有從我身上離開過,無時不刻的注視著我,然後再將我每日的所作所為匯報給趙臨淵,否則,以趙臨淵的性子,恨不得將我時時刻刻鎖在他眼前,又怎麼會不來見我。
侍女連忙跪倒在地:「奴婢知錯!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公主饒命啊!」她並非怕我,而是怕我的叔叔,她已經知道趙臨淵有多看重我,就算是我自己砸的血玉如意,我若是賴在她身上,趙臨淵也會毫不在意的處罰她。
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對上她驚恐的眼神,無比溫柔地看著她,笑得溫婉:「我不要你的命,我隻需你幫我跟我叔叔說一句話。」
「你一切如實匯報給他,隻需要多說一句,告訴他我近日鬱鬱寡歡,夜夜夢魘。」我亦蹲下身子:「你是她們的總領,應該明白我的身份,我不會害他,隻是想見他,所以出此下策,如果日後我真的封妃,你也能得到不少好處。」
我真誠地看著她,她也一點點的動搖:「對咱們都好的事情為什麼不做呢?我隻是個沒地位的公主,毫無依仗,我需要皇上的寵愛,你也可以一直在我身邊跟著,如今後宮無妃,你猜誰會是第一個承龍恩的人?」
我自然可以演出來鬱鬱寡歡,但我可不想日日為演戲騙人傷神費力,再者,若能趁此機會找個手下也是好事。
她顫抖著,但我的話一字也不差的全鑽進她的耳朵裡。
見她猶豫,我挑著她下巴的手慢慢上移,手撫摸上她的臉,刻意放低了聲音,眼神幽幽,有意勾人心魄:「你生得這般好,怎麼能隻甘心做個下人?你幫了我,我也能幫你讓我的好叔叔發現你這顆蒙塵明珠。」
「奴婢聽公主的。」她緊抿嘴唇,卻被眼底的欣喜出賣。
我收回手,將她扶了起來:「起來吧,找人打掃了這兒。」
說罷,我便不再看她,轉身回到軟榻上假寐。
我心中有氣。
趙臨淵,可不能不來見我,別試圖消磨我的意識,別想用溫水煮青蛙的方法來對付我,別企圖想讓我產生我隻有你的錯覺,我絕不是會陷入絕望和消極的人,怎麼能用這種方式來使我屈服呢?
既然是狸貓,怎麼能穿龍袍呢?
來見我吧,誰讓我是你這一生難解的毒藥,誰讓你是我這一生難諒的冤家。
趙臨淵是在夜深人靜時來的,仿佛做賊心虛一般,平日的白衣換成黑袍,烏發懶懶散散地用發帶高束,還和以前一樣像個少年郎,眉眼間盡是倦怠,恍然間我好像回到了兩年前,他亦是如此打扮,細雨蒙蒙,他撐著一把紅傘,忽然出現在我的殿門口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嫁給徐遠書。
我早知他要來,故意早早躺下,卻留了滿殿的燈火。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的床,我佯裝剛發現他的到來,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叔叔。」
「倒是會演。」他冷哼一聲,卻也沒真的生氣,他順勢坐到床邊來,我輕咳一聲,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好似一朵柔弱無骨的小白花,隨風搖曳:「樂寧身體不適,叔叔莫怪。」
他倏爾站起身來,好像聽到什麼惹他生氣的話,神情陰鬱:「你還是想死嗎?」
我已渾身無力,用力搖頭卻還隻是輕輕地晃動兩下,像極了敷衍他,聲音微弱:「沒。」
燈火通明,趙臨淵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對勁,我兩腮紅紅,身子輕微地抖,他臉色一沉,慢慢靠近我。
「樂寧。」他沉聲喚我。
我兩眼一閉,直接暈倒。
昏倒之前,我甚至還在得意地想,叔叔你不會以為我要色誘你吧?
我是真的把自己作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