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師垂著頭,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表現出適到好處的溫順和害怕:“嬤嬤恕罪。我當時誤以為帶兵的人是世子,想在世子面前立功,故而冒失。沒想到……”
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撞到了世子的父親,靖王跟前。
和馮嬤嬤預料的一樣。馮嬤嬤臉上帶著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這種美貌鋒銳、野心勃勃但是不甚聰明的女子,太適合掌控了。一個合格的棋子,最重要的,就是讓上位者用得安心。
馮嬤嬤不緊不慢說:“起來吧。你今日犯了大錯,但念在你是初犯,饒你這一次。”
唐師師低頭道:“謝嬤嬤。”隨即慢慢站起來,依然垂頭侍奉在一邊,並不敢東張西望。唐師師知道,她的考核還沒過。
馮嬤嬤問:“你可知你錯在哪兒了?”
唐師師低聲說:“不該忤逆嬤嬤的話,貿然衝出去。”
馮嬤嬤含笑,搖頭:“並不是。你和老身不一樣,老身終身伺候主子,而你,名義上是宮女,實則是主子。”
唐師師提裙跪下:“小女不敢。”
馮嬤嬤垂眸看了一會,扶著唐師師的胳膊,說:“起來。進了靖王的封地,你的身份就不一樣了,日後除了靖王,你不必對任何人下跪。說不定,等再過幾年,老身見了你,亦要行禮。”
唐師師明白這話是試探,她要是真的應下就完了。唐師師不肯起,有些惶恐地說:“嬤嬤這是說什麼話,小女怎麼敢動這種心思……”
唐師師看起來被嚇得不輕,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馮嬤嬤心道還是沒見過世面,竟然被嚇成這樣,不過雖然這樣想,馮嬤嬤心裡卻極其滿意。
馮嬤嬤放下手,端起一盞茶抿了兩口,放在桌子上,說:“行了,起來吧。我隻是提醒你,又不是要對你做什麼,怎麼嚇成這樣。”
唐師師心底悄悄松了口氣,緩慢站起來,面上依然是一派驚惶。馮嬤嬤語氣和緩很多,真變成了提點的口吻,說:“今日你的心思是好的,但是太過明顯。深宮中,爭寵太用力反而落了下乘,要的是以退為進,不著痕跡。你懂了嗎?”
馮嬤嬤說完後,頓了頓,道:“不過,你今兒陰差陽錯,說不定正好撞到了點上。靖王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些年,沒有一個女人能靠近他身邊。可是他今日走時,竟然問了你姓名。”
唐師師欲哭無淚,這哪裡是什麼恩寵,靖王問姓名,確定不是為了記住她是誰,等進府後再賜死她嗎?最重要的是,她的目標,並不是靖王,而是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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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好了靖王,卻得罪了世子,等日後男主登基,還不是一樣死路一條。
唐師師心裡苦,但是她沒法說。她勉強笑了笑,擦著邊打聽:“嬤嬤,我路上聽聞靖王世子是人中龍鳳,少年英才,我便以為世子是一個極出色的少年郎,為何靖王……”看起來也如此年輕?
唐師師真的覺得自己很冤,但凡今日來一個大腹便便、滄桑深沉的中年男人,唐師師都不會認錯。然而那個男人身姿挺拔,腰身勁瘦,年輕俊美,往那裡一站就是一道風景,誰能相信他已經有一個十六七的兒子了?
馮嬤嬤嗤笑一聲,說:“什麼世子,不過是個養子罷了,又不是趙家正經血脈。”
唐師師驚訝地瞪大眼睛,等著馮嬤嬤繼續往後說。但是馮嬤嬤提了一嘴,就不肯再深入,而是轉而說起靖王:“你沒進府就想討好男主子,心是好的,但是不要做得這麼明顯。靖王這個人深不可測,便是太後娘娘也拿不準他的心思。”
馮嬤嬤說著,臉上露出些許感慨:“他自十四歲就藩,已經十年沒有回過京城了。當年離開宮城時,靖王不過一個俊秀單薄的少年,沒想到,十年過去,他竟成了如此模樣。”
馮嬤嬤是伺候姚太後的老人,知道許多宮闱秘聞,當年世宗去世,靖王、滕王就藩,馮嬤嬤都是親歷者。一轉眼許多年過去,孝宗也死了,當年那個病弱蒼白的皇子,卻變成了威震一方的藩王。
靖王十四歲就被送往藩地,他那時候還生著病,宮裡所有人,包括姚太後,都覺得他活不了了。誰能知道,活得最長的,反而是靖王呢。
馮嬤嬤唏噓不已,唐師師從隻言片語中,提取出許多靖王的信息。
靖王十四歲就被送往藩地,馮嬤嬤感嘆十年未見,那就是說,現在靖王二十四歲。這個年紀不算大,或者說正值英年,難怪唐師師會認錯。按開國留下來的規矩,皇子成年後全部去藩國鎮守邊疆,不得留在京城,但是靖王十四歲就被送走,著實有些早了。
聽馮嬤嬤的話音,以及今日靖王見了馮嬤嬤後的表現,恐怕當年靖王就藩有許多貓膩,說不定其中就有姚太後的手筆。
唐師師為自己的未來深深嘆氣,靖王和姚太後有仇,唐師師還沒進府就狠狠得罪了世子。她日後在靖王府的路,恐怕不好走。
唐師師懷著擔憂,問:“馮嬤嬤,我還不知該如何避靖王名諱。”
馮嬤嬤沾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諱鈞。”
唐師師了然,如今國姓趙,靖王和孝宗皇帝一樣從承輩,名鈞。
原來,他叫趙承鈞。
第5章 進府
唐師師暗暗將這個名字記住。馮嬤嬤雙眼從上掃到下,看過唐師師的相貌、雙手、腰肢、身段,忽的笑了笑,拉住唐師師的手,從自己手腕上褪了一個羊脂玉镯子下來。
唐師師驚訝,本能地縮手,被馮嬤嬤壓住。馮嬤嬤將玉镯子順到唐師師手腕上,唐師師人長得好看,手也纖長白皙,宛如蔥白。羊脂玉掛在唐師師的手腕上,一時間,仿佛她的手腕比玉還要細膩幾分。
馮嬤嬤看著這一幕,暗暗感嘆不愧是天生的尤物,從臉到手到身段,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勾人。馮嬤嬤拍了拍唐師師的手,說:“再過幾日,我們就要到靖王府了,進了王府,你們便是靖王的人。老身將你們送到,就可以功成身退,起程回京了。這一別,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到你,老身和你投緣,臨別時沒什麼可送的,唯有一副镯子,是當年孝宗皇帝賞賜給老身的。老身年老體衰,佩戴這些是辱沒了好東西,便留給你吧。”
唐師師斂著眉眼,說:“當不得,這是孝宗賜給您的,我怎麼當得起?”
“這有什麼當不起的。”馮嬤嬤意味深長地看著唐師師,說,“老身是奴才,而你是要享大富貴的人,日後你要經手的好東西還多著呢。太後娘娘宅心仁厚,對藩王視若己出。靖王多年來未有子嗣,身邊連個貼心人都沒有,太後娘娘不知道有多憂心。若是你得了靖王的寵,將靖王伺候好了,太後慈心大悅,日後少不了你的賞賜。甚至恩及家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面說了那麼多,唐師師一直恭順地聽著,其實心裡根本沒有波動。直到馮嬤嬤說“恩及家族”,唐師師的指尖蜷了蜷,低頭道:“是,小女明白。”
皇恩能不能惠及家族不知道,但是一旦出事,株連九族,卻是肯定的。
馮嬤嬤這是恩威並施,敲打唐師師聽話,不要妄想有了靖王的寵愛,就可以背叛太後。唐師師人在靖王府,但是她的父母親族,全在朝廷手中。
唐師師不關心唐明喆和蘇氏的死活,可是她的母親,現在還在唐家。
馮嬤嬤也不想把話說死了,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才是馭下之道。馮嬤嬤又轉成笑臉,和和氣氣說:“不過你也不必擔心,你素來乖巧,太後娘娘信得過你。老身和你投緣,不妨給你透個準話,太後娘娘走前說了,隻要你心裡向著太後,等你立了功,就會給你的父親、弟弟賞賜個功名之身,從此,就能脫離商戶了。”
士農工商階級分明,士是頂層,而商,是底層。
商人有錢沒地位,所以齊景勝展露出讀書天賦後,才會被齊家視為振興之光。若是齊景勝當真考取功名,哪怕隻是個舉人,齊家的地位也會翻天覆地。
齊家隻因為出了個讀書人,就能在臨清一眾商戶面前橫著走,連唐明喆也視齊景勝為東床快婿。然而,齊景勝能不能考中,考中後能不能當官,還是未知數呢。但是現在,姚太後隨隨便便就能說,事成之後給唐家賜功名。
這就是權力,這就是全王朝地位最高的女人,皇太後。
唐師師的內心又熊熊燃燒起來。唐明喆寵妾滅妻,唐師師從小都被二房那對母女壓著長大,沒有人比她更知道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給父親、弟弟賜功名算什麼,她要的,是自己霞帔加身,出口成旨。
如果說先前唐師師還不敢冒失,現在她看到了周舜華的人生軌跡,哪還甘心屈居人下。她要自己當太後,唐明喆,蘇氏,周舜華,姚太後,甚至男主,都算個屁。
唐師師野心勃勃,已經給自己確立了新的人生目標,當太後。但是現在,她還是個卑微弱小、夾縫中求生存的小秀女,唐師師低眉順眼,一口應承:“嬤嬤盡管放心,我對太後娘娘忠誠不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身為臣子,就該對皇上盡忠,若是隱瞞,便是不忠。靖王府有什麼一舉一動,我都會報給太後娘娘的。”
馮嬤嬤笑了,滿意地看著唐師師:“太後娘娘果然沒看錯你,你有這份心,不枉費太後栽培你一場。你附耳過來,如果以後有什麼事,可以託這幾人去辦。”
唐師師低垂著眼,嗯嗯應是,不管馮嬤嬤說什麼都一口應下。她是沒有任何道德負擔的,反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等見了靖王世子,唐師師一樣痛哭流涕表忠心。
至於被朝廷當做人質的唐家,唐師師才不在意。唐明喆偌大的家產又不留給她,唐文軒也不是唐師師的弟弟,他們是死是活,關唐師師什麼事?
等過段時間風頭過去,讓人悄悄將母親接出唐家,唐師師就徹底沒有後顧之憂了。
唯一值得她奮不顧身的,唯有她自己的前程而已。
唐師師聽著馮嬤嬤給她說靖王府裡的接頭人,心裡暗暗想,恐怕她要讓馮嬤嬤和姚太後失望了。
因為她的目標,根本不是靖王。
第二天啟程,眾女集合在驛站前,等著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