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寧是元修母親的閨名。
容太後忙將缙雲公主拉開:「哎呀,好好的說這個幹什麼,華陽和君執呢?我們瞧瞧去。」
我怔怔地看著她們的背影,直到廊下起了風,才回過神。
下午,我去見了缙雲公主。
「你來了。」她語氣平靜,似乎篤定我會來。
我點了點頭:「我想問姑母您一些事,還請姑母如實相告。」
她笑了笑:「對別人我不一定,但對你,我當然是如實相告。」
一個時辰後,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我方才才知元修早已死去,死在了我去見他的那夜,死在了蕭元昭面前。
我要去找蕭元昭,宮人忙扶住我。
我想讓她放手,可眼前人影幢幢,我看不清前路,我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蕭元昭將華陽和君執拉到身邊教訓:「母妃要休息,你們要乖一點。」
華陽和君執都用小聲回道:「好,我們乖乖的。」
蕭元昭揉了揉他們的小臉,回頭見我瞧著他們,眼中有著笑意:「醒了?太醫說你是累著了,想吃點什麼,朕讓他們去做。」
我沒有回他,我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六年多的夫妻,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無數次的耳鬢廝磨,我怎麼就沒看出他的隱瞞和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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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你怎麼了?」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過神,喃喃問他:「元修死的時候,有說什麼嗎?定晟有去你的夢裡找你嗎?」
他神色一凜,讓嬤嬤們把孩子抱了出去,隨後才道:「蕭元修如今還在北荒,定晟又為何入我的夢找我?柔嘉,你睡迷糊了。」
我一寸寸地瞧著他,他那樣認真,看不出一點撒謊的樣子。
我哈哈笑了起來,憎惡的眼淚往下落:「陛下,你親自監的刑,元修死在被凌遲的第十九刀,他被挫骨揚了灰,怎麼還能去北荒呢?定晟是你害死的,他有冤屈,當然會來找你。」
他眼神動了動,但不承認:「柔嘉,你做了噩夢。」
「噩夢,」我虛弱地從床上撐了起來,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一字一句,「你才是我的噩夢!」
「是你,帶兵圍了元修和他母族,殺了他們李家上下三千多人;是你,殺了來帶我去見元修的人,害我們分離;是你,將元修凌遲挫骨;是你,將定晟送回去讓東吳內鬥,你則漁翁得利。你害死了我一個又一個親人,你,才是我的噩夢。」
「蕭元昭,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我悽厲地問他。
我從未像現在這般恨他,恨他騙我說元修被流放,恨這三年他與我的每一次親密,恨為他生下這一雙兒女,恨他讓定晟回去送死,更恨……更恨我自己。
恨自己這六年的不查,恨明明那麼多線索我都沒想明白,恨自己竟然曾經真心實意地想和他在一起過。
因為他,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離開,我都沒能來得及和他們好好道別。
心髒撕裂般地疼痛,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來。
我又倒了下去,宮人們在身邊焦急地來來去去,華陽和君執撲在我床邊在大哭。
蕭元昭站在那裡,模糊之間,我竟像瞧見他身形晃了晃。
他眼睛望著我,像是禮宮那個夜裡,窗外的他暴烈又隱忍,之後,剩下落寞和寂然。
容太後匆匆趕來與他說著什麼,他沒有回應,容太後將他往外推。
後來他轉過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30
我睡了很久很久才醒來,久到華陽和君執都長大了一些。
我一動,姐弟倆都緊張地拉住我的手,像是怕我離開他們。
蕭元昭來過,我將簪子刺進脖間不願見。
若是早知有今日苦楚,我恨不得當時就死在那柔然人的刀下。
容太後來了,嘆息一聲:[柔嘉,不是元昭的錯,是命運弄人。元昭這孩子太執拗,他第一次與你成禮時,便認定你是他的妻子。]
[他也曾為了不見你遠走邊疆,可又被命運拖了回來,讓你救了他。]
[先皇後家五千餘人,元昭不得不殺。他們是謀逆,北周絕不能成為李家的天下,更何況是先帝欽定他去做,他若不做,我們容家也會不保。]
[元修也是個好孩子,可惜他身子弱,命不長,又被母族所累,他放心不下你,所以和元昭演了一出戲,讓你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她絮絮地說著,說著蕭元昭的身不由己。
我問她:[那定晟呢,也是他的身不由己嗎?]
她回道:[北周這些年打了太多仗,北周兒郎死傷無數,所以他才做了那漁翁得利的計謀。]
[柔嘉,他沒想過要讓定晟死的,他把定晟也當弟弟,他教定晟騎馬射箭,讓定晟和世家子弟結交,他也曾想把定晟留下。]
我安靜地聽完,直到她離去。
她說蕭元昭曾經也想把定晟留下,可他最後沒有這樣做,不是嗎?
他既然喜歡我,又事事都是為我好,為什麼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訴我?
他不過是,知道我的軟肋,一次次欺騙我,填他那溝壑般的野心和佔有欲罷了。
我起身走了出去,見到了從前伺候我和蕭元昭的老嬤嬤,她笑眯眯問我:[太子妃,怎不見同太子一起,又吵架啦?這夫妻過日子呀都會吵架,但床頭吵架床尾和,日子要向前過。]
她糊塗了,還活在從前,人老了都會這樣麼?
我走到蕭元昭的勤政殿,裡面燈火通明。
他正在與大臣商議在東吳修運河之事,他想打通河道,減少水患,然後將東吳的物產都運出來,買賣通九州,讓因戰亂而停歇的各州商貿活起來。
宮侍要進去通傳我來了,我沒讓他這樣做,靜靜聽了一會兒後轉身離開,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簪子扔進荷塘裡。
我走啊走,到了一處佛堂,這是先皇後曾經禮佛的地方。
我走了進去,在慈悲的觀音面前跪了下來。
我回不去,又無法向前,唯有這裡是我最後的歸處。
從前我不明白為什麼皇後會天天待在佛堂,現在我明白了,她也有回不去又前行不了的事。
最後她想破局,卻讓整個家族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蕭元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我們隔著一道門。
我久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我以為他走了,誰知他也在我身邊跪下。
他閉著眼睛,對著菩薩雙手合十,不知心中在訴說什麼。
外間傳來華陽和君執的聲音:
「弟弟,你小聲點,我剛剛看到父皇進去找母後啦,這下我們不會成為沒人要的小孩子啦。」
「阿姊,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看這次母後沒有趕父皇走,阿姊絕不騙你。」
「太好啦,我們又有母後了。」
一行淚從我眼中滑落,最後我睜開眼,我看向蕭元昭,他也正看著我。
我們初見之時,我對他又驚又慌,他對我冷厲且不喜。
如今,我們的眼中都沒有了那年少時不懂隱藏的情緒。
「柔嘉,看在華陽和君執的份上,回去吧。」他輕聲說道。
我回身看了看那雙躲在門後的一雙兒女,在他們眼巴巴的目光裡,我回道:「陛下今後若是要臣妾侍奉,臣妾不會抗旨,但請陛下讓臣妾長居此處,以慰亡者。」
良久之後,他點了點頭:「好。」
他走出去抱走了孩子們。
門下起了風,風中傳來玉蘭香。
在這溫和的香裡,我終於想起最後那夜的夢中元修對我說的是:「柔嘉,不要怕,好好活下去。」
我閉上眼睛,那風也仿佛停在我身邊,與我在一起。
華陽視角番外
我的母後是九州最美的女子,皇奶奶說我父皇對母後是一見便動了心。
但母後是我皇伯父的妻子,父皇隻能將這份心思壓在心底。
可他又不能完全壓得住,他會一直忍不住遠遠地瞧著母後,會在她危險的時候及時出現,然後又離去。
母後並不知道父皇的心思,母後滿心滿眼隻有皇伯父,父皇隻好遠遠地走了。
可後來,父皇還是動了將母後搶過來的心思,皇奶奶說皇伯父身子弱,命不長,保護不了從東吳來的和親公主。
於是父皇做了皇爺爺的劍,為皇爺爺平了先皇奶奶的謀逆,穩住了北周的局勢,保住了蕭家皇權的長盛,皇爺爺也將母後賜給父皇做妻子。
不過母後一開始並不喜歡父皇的,她甚至為了不侍寢而給父皇找其他的女子,父皇可是氣壞了,但拿母後也沒辦法。
因為母後不在乎,而他又太在乎。
後來我出生了,但我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亦或是姐姐,宮人們說那個孩子還沒成形就沒啦,是皇奶奶幹的。
皇奶奶說她也不想那樣做,可是皇爺爺不允許家裡有外族血脈的孩子,皇奶奶為了自己的兒子,隻能給我母後喂了藥。
我拍了拍胸口,幸好我是皇爺爺駕崩後出生的,要不然我和弟弟也來不了這個世上。
我八歲便有了封地,是一整個西梁,我是西梁王,林嬋將軍說那裡的葡萄瓜果馬匹牛羊還有美男子,都是我的。
林嬋將軍是我的夫子,是母後親自指定的,母後說讓我要像林嬋將軍一樣,做個快活無畏的女郎君。
我弟弟君執是太子,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可憐,因為父皇給他找了八個老臣做夫子,他有讀不完的書,練不完的箭,挨不完的責罰。
君執常在我面前眼淚汪汪:「阿姊,救我,否則你要沒弟弟了。」
然後我就偷偷帶他逃夫子們的課,再一起被父皇罰跪。
母後這時候會出神地看著我們,我知道她是想她的弟弟啦。
她的弟弟十六歲時死在了東吳,外祖母和姨母也不知所蹤,至今沒有找到。
有人說外祖母和姨母已經不在人世,但母後不相信,她說她從未夢見過她們,所以她們一定還活著。
父皇也一直讓人在找,他說找的不僅僅是人, 找的還有希望。
誰知夫妻對拜時,四下起了風,風掀開我的蓋頭,我猝不及防地對上蕭元昭的眼睛。
「我我」我和弟弟在宮殿裡又蹦又跳, 可母後興致寥寥, 她喜歡一個叫柳條巷的地方, 那裡有個小院子,院子裡開滿了玉蘭花,滿院的芬芳。
父皇帶著我們悄悄地跟過去,她在那裡找到一個破破爛爛的手鞠,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父皇不讓我們進去打擾,可這時候他自己卻走了進去, 但母親依舊不理他。
回到天都後,我和君執生了一場大病,身體發熱,常說胡話,一直不見好。
太醫們束手無策,母後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們,我有時候醒來會看見她在流淚。
我悄悄地開心,原來母後也是會擔心我們的,她不是宮人說的那樣憎恨著我們。
後來民間來了一位高人,穩住了我們的病情。那人告訴父皇母後,是先皇奶奶家那些死去的人怨氣太重, 化解不開, 纏上了我們。
而要讓我們病好,唯一的法子是父皇再生一個孩子,過繼給去世多年的皇伯父, 這樣皇伯父家後繼有人, 他們便不會鬧了。
父皇沒有別的嫔妃, 隻有母後一人, 隻能他倆再生一個。
母後從宮裡的佛寺搬回了昭陽殿,父皇每晚都會去陪她。
缙雲皇姑奶奶來看我們, 知道父皇在母後那裡後,會皺著眉:「她究竟給元昭灌了什麼迷魂藥,讓元昭朝政都遲了幾次了。」
皇奶奶會說她:「年少時的事, 誰說得清楚呢?你也少說一點吧,要不是元昭念你過去艱辛,你是連宮都不能進的。」
我聽說皇姑奶奶以前被送去西梁和親, 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父皇常告訴我和君執,大周絕不能有為質的男兒, 也不能有和親的公主。
可父皇莫不是忘了, 現在天下都是大周的, 還有誰能讓我們為質和親呢?
一年後,母後生下一個小弟弟,父皇給他取名君和, 但我聽見母後叫他長平。
他不能長在我們身邊,滿月後就被送出宮去,作為那早逝的皇伯父的孩子長大。
我們病也好了,我和君執又可以一起玩鬧。
我們跑過長長的宮廊, 爬上高高的城牆,在盛夏的風裡,看這世間的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