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我在聖託裡尼 OIA 小鎮跟他提出了分手。
畢業後,我開始環遊世界,我騙了他,我沒治療,我從小就是藥罐,身體素質不好,最終的結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故此我不希望我接下來的日子裡隻剩下醫院、白牆、氧氣罩,即使心肺鼓得像氣球,我也要攀登高山朝拜、看秋水長天一色、看雲海翻湧。
在希臘的第五天,我手機出意外掉進了水裡,路衍在那邊忙,時差隻快兩個小時,我們的聊天記錄明顯減少。分享欲消失,我權當路衍已要往前走,或許沒過多久,他回國的那天,挽著的是其他女孩的手。
這樣,也挺好。
包車去扎金索斯沉船灣的那天,天氣很好,唯一不好的消息是因塌方風險,夏季不會對遊客開放,我們隻能遠觀海邊懸崖,看蔚藍海水、鏽跡斑駁的老鐵船。
它們將安安靜靜躺在我的相機中,我最初的目的也是讓相機內存裝滿,一個人周遊世界。
一切盡在計劃中,沒想過出意外。
「姑娘,有個男人問了你新的聯系方式,我要不要給?」民宿老板打電話進我的電話手表。
她說了男人的模樣。
僅憑這幾個特點,我就知道是誰了。
14.
即使隔著屏幕見過很多次,那人一襲正裝出現時,心跳還是會漏下半拍。
路衍變帥了,鼻梁框著的眼鏡讓整個人增添幾分禁欲味道,迢迢風姿玉骨,年少時的男孩如今已變成天之驕子。
而我……早不如當年人……
我下意識壓下帽檐試圖遮住消瘦得不成樣的臉,避開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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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是他擦得珵亮的皮鞋,接著他把一捧花送到我手,溫和地笑:「躲什麼,什麼樣我沒見過。」
哪裡見過,我們很久沒通話,視頻次數少之又少。
我垂眸未語,他輕輕擁著我:「玩夠了嗎?我接你回家。」
從他出現的那一秒,我已經聯想到了吵架戲碼,他或許是因為莫名的分手而來,現在卻告訴我是讓我回家,語氣熟絡,沒有絲毫生氣。
我不明白我媽到底給了他什麼,讓他如此言聽計從。
我打量手中的花束:「這是什麼花兒?」
「藤本冰山。」
哦,英國月季。
終於不是隔著屏幕看見了。
……
路衍開玩笑說盛裝出席不是為了錯過我的。
索性同我去了萊斯沃斯的海濱小鎮,我們在那住了好幾天,每當晚風拂過,走過攀滿三角梅的小巷,總給人一種安詳愜意感。
隻是路衍依舊很忙,小巷裡戴著綠水鬼的爺爺們在下棋,他在一旁處理公事,還遭打趣說他隻是換了個地方工作。
路衍不善言辭,但總能在斜風細雨之間把尖銳的問題一一擺平,第二天,他狀似輕松了,也進入了休闲狀態。
他表面沒什麼異樣,但每到晚上,都會緊急處理,這幾天他睡眠時間不足五個小時。
「路衍,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可以的。」
他的電話催不停,這樣下去會出事,我還是忍不住開口。
他摸摸我頭說沒事,摁了關機鍵,「你比較重要。」
路衍這人正經,還挺少說情話的。
說出這句話的腔調挺好聽的。
我沒太大顧忌,開玩笑道:「你怕我死在旅遊途中啊?」
「放心……」我想安慰他,他卻忽地堵住我的唇。
氣息紊亂,展眉低首間都帶著隱忍:「乖,別說不吉利的話。」
我這才發現他雙手出現暫時性血阻斷,骨節青白了一片。
擁著我的力道過緊,我差點沒被勒斷腸。
「好,呸呸呸。」
我是看淡了,他沒看淡。
但路衍,你不是一向清楚,有些事不能自欺欺人麼?
我不在,對你何嘗又不是一種解脫。
15.
回國那天,恰好是路衍的生日,我和他回了高中。
恰逢周末,學生就隻有高三黨,我們穿著校服,剛踏進校門口就被保安攔住。
他第一時間看向我們交握的雙手,電棍在旁邊敲打,嚴肅問:「逃課談戀愛?」
真別說,這保安的嚴厲程度是出了名的,我立即把路衍推出去,樂呵道:「張叔,瞧您說的,我們過來看看母校的,你認識他吧?路衍,17 屆的高考狀元。」
張叔兩眼一瞪,仔細打量路衍,沒兩秒絕情道:「不認識。」
我:「……」
路衍讓我乖乖等著,他上前去溝通,一會兒,張叔臉上就擠滿笑容:「小子,到時候結婚記得請我這老頭哈。」
「好好照顧人家女孩,她太瘦了,多吃點。」
這變臉速度堪稱孫悟空,我疑惑問路衍,才得知張叔是愛貓人士。普通學生眾多,這麼久過去不記得人正常,但路衍是家貓的哥哥,也就是說之前經常幫他照顧小貓。
總之我們是成功混進去了,我們來到了晚會用的舞臺,在這裡,我曾經無數次衝路衍吶喊表白,說了無數次我喜歡你。
蛋糕蹭到他鼻尖的那一秒,我問他:
「路衍,Ṱūₓ你喜歡我嗎?」
「喜歡。」
「喜歡我什麼啊?」
「哪裡都喜歡。」
語氣認真,就是不知含著幾分真心。
我沒再繼續詢問下去,許願時,路衍閉眼好久才睜開,大有一股把所有願望都許的架勢。
我打趣:「你是不是許願下一年把欠我的情書送到我手裡?我可一直等ţû⁻著呢。」
以前不見面的時候,我就撒嬌旁敲側擊過很多次。
隻是久而久之,話說多了,路衍沒實際行動,我也倦了。
談戀愛就像乘法,一方為零,那麼隻能是零。
我本就不喜歡過多強求別人。
但,路衍,情書我高中時給你了,你是不是該禮尚往來?
16.
「許願說出來就不靈了。」路衍出聲打斷我思緒,他刮過蛋糕蹭到我鼻翼,嗓音幹澀,「我會把欠你的都補上,你再等一會兒,耐心等一會兒。」
「不想。」
長得挺帥,想得也挺美。
他要是一直不給,我得等到什麼時候?
我也等不起。
……
回國之後,我水土不服進了好多趟醫院,最後一次,沒能光鮮亮麗出來。
路衍擔心得不無道理,這幾年的旅途中,我抵抗力太差,生過很多次病,衣服穿得再好看,也抵不住瘦如竹竿的身體。
這是我心髒病突發第二次急救。
潔白的病床,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耳邊是醫生,除顫儀不停在我胸腔摁壓,我的身體軟得像爛掉的黃桃。
我其實不想清醒著,因為越清醒越痛苦,我不是個愛哭的人,奈何眼淚無聲往下流。
「這戒指要不要摘?」
恍然間,聽到護士的聲音。
我觸碰指尖,食指圈著銀戒,那是路衍親手戴在我手上的。
我一直不喜歡花裡胡哨,榫卯剛好,隻是我笑得眼淚出來了。路衍怎麼這麼聽話啊,我媽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些微松開手,戒指滑落,恰好卡在我的無名指。
「路衍,你是要娶我嗎?」
他緊握我的手,俯身給我擦眼淚。
粗粝的指腹滑過我的臉頰,我都能感覺到此刻枯槁面容。
他輕輕應著,眼眶通紅,聲音低啞。
「想要中式婚禮,還是西式婚禮?」
我望著棲息在枝椏的鳥沒說話,不隻是人,鳥也喜歡在危險邊緣試探。
「我想貪心點,兩個都要。」
他說好。
他親在我鬢角,說愛我。
霞光溫柔萬道,我潦倒地靠在他肩上,內心並非空蕩蕩。
如果有下輩子,換你追我了哦,路衍。
——
後記。
柳絲絲死後的第七年,路衍三十五歲。
《一封情書》電影播出火遍大街小巷,榮獲第三十六屆金雞獎,冠絕榜單。情人節那天,該導演受邀參與採訪。
八個機位懟著拍,男人穿著一襲黑色西裝正襟危坐於沙發,氣質沉靜清雋,側臉輪廓浮沉在閃光燈之下,在主持人詢問後,淺笑。
「是,劇本改編於真實故事。」
低沉的嗓音透過話筒傳至每個角落,他肅然的模樣印刻在攝像頭中。
主持人看著他無名指的銀戒,欲言又止。LED 還播放著電影宣傳鏡頭,那句「願你千山暮雪,海棠依舊,不為歲月驚擾,平淡憂愁」的主題詞隨著女孩笑臉消失而慢慢展開。
舞臺、操場、夏日冰鎮汽水、歡笑聲。
哭聲、怒吼、海浪翻湧,冰冷監護儀,最終趨於平靜。
盒子裡的幾封情書,依然沒能送出去。
但婚禮舉行得很盛大。
主持人抹了抹眼角沁出的眼淚,深呼吸一口氣,對著鏡頭莞爾一笑,終究沒按臺本念。
「路導,這部青春電影的生動演繹催淚無數少年少女,身份的懸殊、校園的欺凌幾番引起共鳴,如果讓您回到少年時代,請問想對自己說什麼呢?」
「勇敢點,不吝嗇說愛。」
他毫不猶豫。
攝像機咔嚓個不停,高漲得幾乎淹沒低迷情緒。
盡管如此,主持人還是能察覺到他的懊悔,這電影她看了兩遍,每一次胸腔都生出澀意。
以前她聽《愛人錯過》這首歌時,並無太大的強烈感,現在終於明白那種有人在生命中撞個滿懷,又揚長而去的悲戚感。
以至於此刻她格外想證實一件事,迫切到都沒發現她聲音哽咽:「電影中,情書沒送出去,那女主是否知道男主……喜歡她呢?」
沉默。
攝像機的聲音潛意識跟著變小。
路衍的視線鎖定銀屏,鎖住暫停畫面的情書二字,藏匿的情緒在眼底翻湧。
「不知道。」
他嗓音幹澀,竟紅了眼。
《一封情書》播出十年之載,路衍身邊依然無女眷。
路導如願功成名就,卻終生未娶。
【番外:路衍】
在那十六年的貧瘠歲月中,路衍的任務隻有幾個——學習、賺錢、照顧病入膏肓的養父。
他世故圓滑,所做之事,盡可能在自己掌控範圍內。
偏在十六歲那年的梅雨季,他拉過失足女孩的手,背她躲過了幾個古惑仔,就因此被纏上。
她大膽、肆意、光芒萬丈、無拘無束,會在某個夏日午後拿著從歌詞拼湊成的情書溜進播音室大放厥詞地表白。
會在灑滿汗水的球場,拉著橫幅大聲喊加油,即使全場怪異目光落在身上,依然能笑臉相迎地跑來送水。
十五六歲的年紀,愛意總是心血來潮,轉瞬而逝,路衍隻當她的所作所為是在報那晚上的恩,他不善言辭,極少有空關懷別人的情緒。
即使那天是在雨夜,他當面拒絕了她的表白,目睹她喜悅的神情消失在暮色之中,在第二天依然能心安理得。
他慣會把握分寸,深知很少有女生能遭受狠心的拒絕,那晚她撐傘離開的絕望神情不會作假,輕松的幾句話隻會讓他重回清淨。
隻是他忽略了凡事都有意料之外。
便利店的門被推開,柳絲絲笑意盎然出現時,他顯然愣了一下。
當她出聲詢問有沒有什麼要幫忙,沒得到回答就兀自搬過飲料,搭靠椅子墊腳放進冰箱,他更是差點招架不住。
摔下來,他負Ŧù⁶不起責任。
「下來。」
柳絲絲轉過身,手裡剛好有冰汽水,毫不猶豫就往他臉上放:「你長得好好看啊,路衍。」
她不怕害臊似的,情話張嘴就來:「我追定你了哦,因為我長得也不賴。」
路衍被她猝不及防的靠近嚇得往後退,又在椅子晃動間,條件反射撐住冰箱門。
距離拉近,溫熱氣息不停交織,柳絲絲都能從他眼睛下看到面紅耳赤的自己。
關鍵……
「路衍,你的眼神怎麼要把我吃了一樣?」
嬌俏的聲音響起,路衍幡然回神,把人穩穩放到地面,回到前臺。
……
在那之後,他出現的地方總會有柳絲絲的身影,她像有著用不完的精力,溫厚水土養出來的大小姐,天天在他工作的地方蹦跶。
偶爾會打直球說情話,小心思全部寫在便箋上。
字體圓潤,也有點蹩腳。
——「我前半生三次最強烈的心跳
分別是發生在老師上課點名
下樓梯時踩空
和遇見你的時候。」
——「你背我的那天起,我覺得沒有永恆的梅雨季,隻有久違的豔陽天了。」
——「路衍,別跟著影子走,跟我走吧。」
透過紙張,路衍幾乎能聯想柳絲絲俏皮的臉。
幼稚。
雖這麼說著,他還是小心翼翼把紙張夾在筆記本中。
嗯,跟她走吧。
……
十七八歲的年紀在情愛方面甚有話語權,那時學校裡的人都說他是被柳絲絲包養的小白臉。
路衍毫不關心,頭一次覺得如此挫敗,是在柳絲絲生日那天。她邀請了班級裡所有人去慶生,深城一中是貴族學校,像他這般生活捉襟見肘的人少之又少。
禮物是他花了一個月兼職積蓄買的,卻在那堆名牌中顯得微不足道。
那晚柳絲絲穿得格外好看,平日裡她穿著大大咧咧,但也掩蓋不掉她是被寵溺的公主。
他手指在包裝盒上幾乎要磨出血,才維持鎮定面無表情將禮物送出去。
「生日快樂,柳絲絲。」
她笑著拉他穿梭於那片歡聲笑語中,又叮囑他不要介意,想吃什麼吃什麼。
路衍的視線跟隨在她身上,她今晚忙著招待客人,舉止客套。
不過很快,在一致對待中,她收住了客套。
穿著西裝的少年方出現,就吸引眾人目光,那人摸了柳絲絲的頭,她並不在意,甚至還笑著同他有打有鬧。
身邊人說那少年是柳絲絲從開襠褲就認識的朋友,剛從國外回來。
終究,是配不上。
那晚他罕見生出了這麼個念頭。
他更加努力埋於書海,厭惡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是選擇做私生子,被有錢的爹接回家。
隻為有機會和她站在同一個高度。
情書在柳絲絲每年生日他都會寫,隻是每年都沒能送出去。
他奢望她等待的時間長一點,奢望能一次性圓滿。
拼命țṻ⁽在她身後默默付出,因為害怕,所以分外小心翼翼。
知道她向往自由,不想留下遺憾,在英國的幾年,路衍記下了她遊玩的所有景點,偷偷飛到她所在的城市,卻幾番因為工作原因,沒待上半天就走。
他總想著為她好,卻忘了真情流露。
枯枝等不及盛夏,他最終也等不來他的路太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