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姨與老徐面面相覷。
茶館裡的伙計嘆口氣:“報不了,這地方不讓擺攤。還是因為遠離市中心,一般沒有什麼整理市容的大項目,城管沒工夫管到這兒來,外面這些小攤子才有生存的空間。”
“是啊,要是咱們這兒報警了,這些東西都給賠錢,最多也就幾百一千塊。可論起亂擺攤子,城管罰的可都不止這麼多。”
隔壁的攤主也插嘴:“萬一這事兒給報出去了,上面還指不定要整治夜市亂擺攤呢,以後大家伙再做生意,可就難了。”
徐晚星聲色暗啞:“看見是誰幹的了嗎?”
徐義生像是一夜蒼老了十來歲,沉默地搖頭。
張姨也說:“不認識,一群社會小青年,社會的渣滓!”
倒是一旁的伙計插了句嘴:“哎,但是他們好像認識你!”
這話是對徐晚星說的。
她一愣:“認識我?”
“是啊,有個人罵罵咧咧的,提了你的名字,好像是說老徐沒管好自己的女兒,子不教父之過。”
那一瞬間,所有的血液都往腦子裡衝。
這一句話,今天下午考完實驗時,徐晚星也曾聽見過。
當她在實驗樓裡與李奕辭發生口角時,他口裡不幹不淨,辱罵她,辱罵六中,也辱罵老徐。他說徐義生是死瘸子,養不出什麼好東西。他說子不教父之過,徐義生也不會有好下場。
在一群圍觀者同情的眼神裡,徐晚星看著滿面倦容的老徐、一臉怒火的張姨,還有那一地無從下手的狼藉,隻覺得心口被人敲了一悶棍。
為什麼她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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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自己口角上不會吃虧,她隻想著哪怕動起手來,李奕辭也不是她的對手,卻從未想過也許對方還能從其他地方報復。
徐義生。
徐義生是她的全部依靠,是她唯一的軟肋。
“張姨,你帶我爸去醫院,這地上的東西先別理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淚水,又側頭去尋和她關系最好的茶館伙計,“黃叔,你照顧茶館生意,也麻煩你替我爸稍微守下攤子,別讓人把東西撿走了。”
最後,目光才落在徐義生面上。
“爸,我出去一趟,你聽我話,別說省錢,也別逞強。”她一眨眼,終究還是有眼淚吧嗒一聲滾落,沿著面頰飛快淌下,最後砸在地上,了無痕跡。
“你上哪兒去?”徐義生不安地喝住她,“徐晚星,你可別給我惹事兒!”
可徐晚星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一路跑到了轉角處,從明晃晃的路燈下消失,站在了街角的陰影裡,掏出手機,撥通了萬小福的電話。
“班長,你每周都和肅德不少人一起上補習班,對吧?”
“對啊。怎麼了?”
“你能幫我問個事嗎?”徐晚星一字一頓說,“幫我打聽一下李奕辭這個人,他住不住校,不住校的話家在哪裡。如果可以,最好能幫我問到他現在在哪。”
萬小福重復了一遍:“李奕辭?你說的是那個從六中轉去肅德的李奕辭嗎?”
“是。”
“哎,我知道他住校。他有個室友和我一起補課,我這兒有他電話呢。”萬小福樂了,“你找他有事兒啊?那我現在打個電話過去,問問他室友李奕辭在哪。”
“麻煩你了。”
五分鍾後,徐晚星再次接到萬小福的電話,隻說了一聲好,一聲不吭跑到了公交車站,坐車回肅德。
夜裡最後一趟收班車,車上除了司機,隻有最後一排坐著個中年女性。
徐晚星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把頭抵在車窗上,觸感冷得像冰,激起渾身寒意。
她閉上眼睛,看見了那一地狼藉,老徐跛著腳、弓著腰,艱難地拾起地上的碎片。
除去清花巷裡那間矮小破舊的房子,這個攤子是他們父女倆的一切。她從小坐在攤子旁邊幫父親賣抄手,仰頭看著他忙忙碌碌與客人對話,低頭手腳麻利地包起一隻又一隻小圓團。
他說:“在這夜市打麻將的都愛吉利,你瞧,你爹自創了元寶抄手,厲害不?”
她就樂不可支地拍手說:“厲害死了!”
天熱時,他從車裡抽出一把偌大的蒲葉扇,遞給她:“一邊兒扇扇子去,別熱壞了!”
結果她搬來小凳子,坐在父親腳邊,一邊扇一邊說:“這樣咱倆都能涼快,嘿嘿。”
老徐就斜眼看她,說:“瞧你那小胳膊,能有多大勁兒?還是自己給自己扇去吧,你爹耐熱,不用扇。”
可她清楚記得,說這話時,老徐汗流浃背,頭發縫裡都在往下淌水。
偶爾她困了,老徐就把幾張小凳子拼起來,擺在三輪車後,讓她躺在上面打盹。就連她睡著時,夢裡耳邊也是抄手多少錢一兩、多放辣椒不要醋。
那是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和她的全部人生。
那也是老徐僅有的手藝,將她從嬰童帶到今日這麼大,賴以為生的活計。
徐晚星咬緊牙關,心裡像是被人撒了把種子,荊棘漫天。
憑什麼?
李奕辭究竟憑什麼毀了別人的一切?
她在肅德的校門口跳下車來,一言不發朝一旁的步行街跑。一個一個招牌看過去,從燒烤店到快餐店,從奶茶店到服裝店,最後停在了網吧門口。
她攥緊了拳頭,一頭扎了進去。
第三十四章
喬野到家時,孫映嵐正在客廳看電視劇,手裡織著毛衣。
“回來了?”她抬頭衝他笑,招招手,“過來試試,我把領口給弄好了,你給套一下,看看大小合適嗎。”
喬野走了過去,把那羊絨衣領往脖子上套了套,說:“天冷就別織毛衣了,回頭凍著手。”
孫映嵐笑了,“為了你爸這項目,咱們舉家搬遷,我也辭了北京的工作。現在闲在家裡反正也沒事做,給你們爺倆織織毛衣,權當打發打發時間。”
“其實在外面買也一樣,您這樣費眼又費心。”
“小孩子不懂,外面賣的和家裡自己織的哪能一樣呀?”孫映嵐從他手裡接過脫下來的衣領,接著織,笑著說了句“嗨,我跟你說什麼呀,說了也是白說”,最後才想起來,“哎,這次考得怎麼樣?”
和孫映嵐說了會兒話,喬野去洗了個熱水澡。
接連兩日的物理競賽,精神一直高度集中,說不疲倦是假的。
洗完澡時,喬慕成已經加完班回到家了。最近他們地質監測中心有個挖掘項目,國家重點,身為頂梁柱,他和老李長期加班,每天都沒法準時到家。
喬野一邊擦頭發,一邊往客廳走,恰好聽見了父母的對話。
“那可不,砸得相當厲害。”喬慕成眉頭都皺成了一團,“也不知道究竟得罪誰了,周圍的攤子都好好的,就他的給砸得稀巴爛。”
“大家不都說他是個忠厚老實人嗎,能得罪什麼人啊?”
“我和老李經過那的時候,下車幫了點忙,也提議報警。但是那一帶都是非法擺攤,要真報了警,大家都要遭殃。”
“哎,他女兒呢?剛才小野回來的時候,還說那小姑娘去她爸的攤子上幫忙了。”
喬慕成搖頭:“我沒看見她。不過我和老李幫忙的時候,倒是一直聽老徐在那焦頭爛額地念叨,說是怕女兒闖禍。”
兩人談話間,喬野面色難看地走進客廳:“爸,你說誰的攤子被砸了?”
“你那同學徐晚星她爸爸。”喬慕成抬眼一看,發覺兒子神情有異,愣了愣,“怎麼了?”
下一秒,喬野扔了毛巾,拿起背包就往外跑。
“上哪兒去啊你?”喬慕成目瞪口呆。
孫映嵐也著急地叫他:“哎哎,怎麼穿件毛衣就往外跑?頭發也沒吹幹,小野——”
後面的話,喬野一個字也沒聽見。
夜色濃烈,冬寒入骨。
喬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穿著毛衣和拖鞋,也沒去理會湿漉漉的頭發。他一口氣跑到了巷尾,對著那扇塵封的卷簾門使勁拍。
“徐晚星!”他大叫。
卷簾門哗哗作響,灰塵簌簌而下。
周圍有人家探了個頭出來,不耐煩地說:“誰啊這是,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無人應門。喬野掉頭跑到木梯旁,飛快地爬了上去,卻發現二樓的書房大門緊閉,一絲光也沒有。
徐晚星不在家。
他面色難看地站在二樓門外,這才想起什麼,拿出手機給徐晚星打電話。可連播三次,電話都是無人接聽。冷冰冰的女聲聽得人越發焦躁,他把電話掛斷,臉色越發不好。
喬野又順著梯子下了樓,最後四五級壓根兒沒踩,是用跳的。他跑回了自家小院,也沒理會父母的叫喊,隻扔下一句:“我一會兒就回來!”
然後騎上山地車就往夜市奔去。
途中,他的手機一直在響,父母的電話不間斷地打入。可喬野並沒有時間停下來接通,隻不知疲倦地朝夜市一路騎去。
可徐晚星也並不在夜市。
他停在了傳說中的興旺茶館門口,那一地狼藉已經被收拾了一大半,徐義生不在那裡,更別提徐晚星。
他找了個正在打掃衛生的人:“這兒的攤主呢?”
那人是興旺茶館的伙計,回答說:“上醫院去了,你誰啊?”
“那徐晚星呢?”他幾乎是扯著嗓門兒問出了這句。
“不知道啊,一臉殺氣騰騰地跑了,一準兒是知道是誰幹的,找人算賬去了。”伙計也認識了徐晚星這麼多年,對她的性格再清楚不過。
若是換做別的女孩子,這時候大人們都該擔心她會不會吃虧了。可因為對象是徐晚星,仿佛大家都條件反射地認為,是不是她又要闖禍了,又有誰會吃個大虧了。
喬野心頭的那點預感正無限逼近應驗的方向。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鍾,拿出手機,忽略了父母的無數個未接,又打給了徐晚星。
是在最後一秒,當他都快放棄時,手機已拿離耳邊,卻忽然聽見嘟聲消失,那頭有片刻的沉默。
片刻後,是徐晚星的聲音:“喬野。”
緊繃的,暗啞的,全然不似往日的輕快歡樂。
喬野幾乎是迫不及待打斷了她:“你在哪裡?”
徐晚星沉默不答。
“你去找那姓李的了嗎?”他停頓了一會兒,依然沒聽見她的回答,似是怕她掛電話,厲聲道,“徐晚星,不管你現在想做什麼,都不要衝動!”
那頭傳來行車的聲音,他聽見司機按喇叭,也聽見公交車在播報站名。
那是從清花巷通往市中心的某一站。
“徐晚星,你忘記我說過什麼了嗎?”他死死捏著手機,說,“你有身手,我有腦子,我說過我可以替你出主意,當你的軍師——”
“別的事情都能過去,唯獨這件不行。”徐晚星終於開口,一字一頓,“口頭侮辱,成績碾壓,他就是把我罵成狗,全世界張貼大字報損我陰我,我都可以忍。但是他碰了我爸。”
“徐晚星——”
“我一向守信用,答應過的事情都會做到。但是這次我做不到了,喬野。”
“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沒有了。”徐晚星說,“報警,告家長,通報學校,就算他被開除,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對我爸動了手,我他媽不原封不動還回去,我就不叫徐晚星。”
喬野心跳一滯,“徐晚星!”
然而下一秒,通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