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若再現實些,熱情消退後,喬野會不會責怪徐晚星,因為她把自己的負擔強加於人,影響了兩個人的未來?
手術室亮著紅燈,人在外面,什麼也看不見。
徐晚星如老僧入定般等在家屬的長椅上,頭頂的白熾燈照在身上,把影子揉成一團、打在光潔的地面。這讓她看上去更加渺小,也更加瘦弱。
叮,電梯門開了。
出來的隻有喬野,他走到她面前,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盡了力氣。
可是七年時光,那是他邁不過的距離。
“徐晚星。”他叫她的名字。
她恍若未覺,依然蜷縮在長椅上,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影子。
他便也坐下來,緊緊靠著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來,牢牢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以什麼身份,他沒想過。
他們之間是否還有別樣的情愫,也沒想過。
眼前依稀浮現出好多年前的場景,那時候學校裡都在傳他們倆的八卦,羅學明親自把他們叫去辦公室,目光嚴厲地望著他們。
“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臨近高考,一個是全校矚目的優等生,一個是他心愛的弟子,羅學明絕不希望他們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徐晚星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挺直了背說:“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人家亂嚼舌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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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捕風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對。”
羅學明睨她一眼,“捕風捉影也得有風有影子,你倆要是啥事都沒有,人家空穴來風嗎?”
其實不隻是學生們,就連他這個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覺到了,更不止一次兩次聽別的老師旁敲側擊提醒過——
“昨天晚自習之前,我看見喬野從小賣部回來,偷偷往徐晚星抽屜裡塞面包牛奶。”
“他倆每天都一起上下學,我前幾天還看見他們在校門口有說有笑的,早戀的彈幕滿天飄。”
“我還聽別的班孩子說,他倆偷偷牽手來著。”
羅學明不愛管那麼多,可他也怕早戀影響這兩個孩子,趕在高三關鍵時刻,必須把話跟他們說清楚。
可那時候,面對他的嚴厲措辭,徐晚星是怎麼說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犯了錯,隻是理直氣壯地反駁說:“為什麼一定要問清楚我們是什麼關系?”
羅學明一愣:“什麼意思?”
“為什麼非要給我們之間下個定義呢?早戀,男女朋友,同學,前後桌……”徐晚星眉頭一皺,風光霽月站在那,一字一頓說,“我們之間,有朋友的肝膽相照,有敵人的勾心鬥角,有情人的風花雪月,還有兄弟的兩肋插刀。這麼跟您說,您放心了嗎?”
在那個衝動又懵懂的年紀裡,為什麼要為一段關系下一個明確的定義?
他們當然有相互喜歡,但那份喜歡不足以支撐起成年人之間的愛情關系。
他們沒有男女朋友的關系,但彼此之間也有肝膽相照、同甘共苦的義氣。
那一天,羅學明看她很久,笑著揮手,說你倆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
她迷糊地離開現場,依然不敢相信這事就這樣輕拿輕放,她小聲衝他說:“我總覺得師爺不是這麼好糊弄的。”
可喬野望著她,心知肚明那些話絕非糊弄。
蒼白的燈光下,手術室亮著醒目的紅燈,而他的思緒從遙遠的昨日趕赴兵荒馬亂的今夕。
當年她說過的話,他一字不落全記在心上。
他們之間,有朋友的肝膽相照,有敵人的勾心鬥角,有情人的風花雪月,還有兄弟的兩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們之間隔著多遠的距離,七年,七十年,還是一整個光年。
他低下頭來,牢牢握緊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掙脫。
他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山谷,越過高山河流,跨過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說:“徐晚星,不管發生什麼事,有我在。”
我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但我陪你。
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很多事情都變了,但依然還有什麼是不變的。比如那些風花雪月,勾心鬥角,肝膽相照,還有兩肋插刀。
徐晚星沒有抽回手,沒有劃清距離。
一則沒有精力去顧慮那些,滿心滿眼都是老徐。二則她奮戰至今,太需要一個肩膀。
她慢慢地閉上眼,把頭枕在他肩上,沒有說謝謝,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說:“如果睜開眼睛,我還是十七歲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夢的話,還是可以實現的。”
她緊繃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邊笑一邊喃喃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是這麼尖酸刻薄。”
“當初不是說好了嗎?你負責做夢,我負責叫醒你。”
徐晚星沒說話,隻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確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明明身處七年後,卻又覺得鼻端的氣息、頭頂的聲音、面頰緊靠的地方,處處都像是七年前的場景。
十指緊扣著,無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來,鎮痛泵的作用還在繼續,他有些麻木地睜開眼,並未感覺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邊睡著的徐晚星,他也不過是動了動手指,她就立馬驚醒,叫了聲爸。
隨即,坐在長椅上的一排人都醒了過來,紛紛湧上前。
徐義生笑了,“都圍著我看國寶嗎?”
開口才發現,幾乎隻剩下氣音。
嘴唇幹裂,渾身乏力,除去動動手指,他幾乎不能再有別的動作。哪怕腦子裡混沌不清,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
徐義生想,終於還是大限將至了。
他用力地側頭看著徐晚星,扯開嘴角笑了笑,“又叫你擔驚受怕了。”
那一抹笑綻放的瞬間,徐晚星就哭了。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嗚咽著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晚星,和我說說話。”
“不,你先休息,明天醒來我們再說——”
“聽爸爸的話,現在說一句是一句。”
他異常清醒的目光令徐晚星悲從中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墜,砸在他心口,如遭雷擊。
徐義生想抬手為她擦淚,卻發現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了,他笑笑,說:“爸爸不中用了,今後要靠你自己了。”
病房裡安靜得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連喘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徐晚星搖頭,死死握住他的手,“不,你好的很,你還會好起來——”
“晚星。徐晚星。”
他用盡力氣叫女兒的名字,看見她朦朧的淚眼,嚴厲地說:“你給我振作一點,哭哭啼啼,哪裡像我徐義生的女兒?”
於是徐晚星抬手用力地擦著永不幹涸的眼淚,“好,我不哭,我不哭。”
“我知道你很辛苦。”徐義生定定地望著她,“不瞞你說,我也一樣,我也很辛苦。”
七年了,從還抱有希望,到身體的每個器官都仿佛枯竭一般。這一個月來,吃什麼吐什麼,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
他明白自己大限將至,可因為不舍,所以還強撐著。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癌痛令他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徐晚星,他還咬牙活著。他多不甘,不甘自己渺小平凡一輩子,連人生唯一的光輝時刻都無法見證。
他多愛這顆星星。多希望自己能再堅持得久一點,至少看見她有個家。至少看見她穿上白紗,成為某個傻小子的新娘。
他有多不舍,就有多不甘。
可是人生沒有那麼多如願以償,他從老天爺手裡多偷了兩年,自私地多拖累了女兒兩年。
徐義生笑了,目光明亮地看著女兒,說:“晚星,你讓爸爸走吧。”
徐晚星淚如雨下,不住地搖頭。
“再聽一次爸爸的話吧。”他笑著,疲倦地閉上眼,“爸爸累了,想好好睡個覺。生病這麼久,一次也沒能睡好……”
用盡最後的力氣,徐義生抽出手來,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針。
他說:“下輩子,爸爸會爭取做個風風光光的有錢人,把日子過好。到時候,你再來當我的女兒,好不好?”
那一夜,在徐義生的要求下,醫生為他注射了一支嗎啡。
他精神大振,說了一夜胡話,後來已然神志不清。天亮時陷入輕度昏迷,間或說句話,再無其他。
檢測儀都安上了,心跳、呼吸,所有的數據清晰可見。
病房裡安安靜靜,誰也沒有走,誰也沒有多言。
上午十點整,徐義生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清淺。徐晚星寸步不離守在床邊,一直握著他的手,低聲說:“謝謝你。”
徐義生的眼皮動了動,卻最終沒能睜開,隻氣若遊絲地回應她:“謝謝你。”
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各中含義隻有徐晚星一人明白。
那些年裡,當所有人都對老徐說:“多虧有你,如果不是你養大了這個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老徐總會笑著說:“不,是她成全了我,該我謝謝她。”
因為沒有她,他還是那個家不成家的單身漢。
沒有她,他這輩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無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那一夜,這顆星星落入懷裡,他此生都將微不足道,渺小暗淡。可因為她的出現,他也有了牽掛,有了希冀,有了喜怒哀樂,有了人生的每一個光輝時刻。
安靜的病房裡,他躺在雪白一片的病床上,對徐晚星說出了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謝謝你。
千言萬語,都藏在這三個字裡。
十一點四十七分,監控儀上一切歸零,心跳變成了一條無限延長的直線,宣告著生命的終結。
醫生拿來死亡記錄,例行公事,宣告病人的離去。
徐晚星依然一動不動握著父親的手,直到失去溫度。
踏出醫院的那一刻,天是灰的。
未來也許嶄新一片,但再不是她期許的那一個。
半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徐晚星再回想時,竟隻記得一些雜亂無章的片段。
她為父親選的住所在半山腰的公墓上,條件有限,買不起多麼豪華的大墓地,隻是牆壁上的一個小隔間。
從殯儀館到下葬時,她都沒有再哭過,隻無限安靜地做好了一切。
她甚至能在眾人站在墓地前送走老徐那一刻,含笑說:“爸,等我有錢了,再給你換個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