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不會是這位少年原創的?
換作以前,我一定會抓著他的肩膀問個明白。
可是……現在的我又和鋼琴有什麼關系呢。
我靠著椅背,準備閉目養神。
耳邊就傳來紙被揉碎的聲音。
……
少年把五線譜撕了,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裡。
我瞄了他一眼,依舊沒有當回事。
之後就是例行檢查,我跟心理醫生聊完天,繼續回樓上住院,那天我記得很清楚。
是我住院的最後一天。
我輾轉反側難眠。
未來的日子要怎麼過呢,我再也沒辦法彈鋼琴了,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到無法呼吸。
那天為什麼要救段榆景,身體下意識地就跟著做了,反應過來時就這樣了,也許換做其他任何人,我都會衝過去。
我睡不著,慢慢地就走到了醫院的天臺。
無邊的風月卷起蕭瑟,直到我看見天臺的邊緣站著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邁腿,再進一步,就會跌下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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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秒我就衝了過去。
抱住男孩的腰時,我就想,確實。
換作是誰我都會救的。
「你幹什麼!」
可是男孩卻並不領我的情。
他很大聲地吼我,我才突然發現,好像他就是白天那個坐我身邊的男生。
「我連自殺你都要管嗎?」
「我從世界上消失不礙著誰吧?」
「為什麼,為什麼……」
我發現他在哭,眼淚滴落在我的病號服上,有些髒。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
「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我盯著他,輕輕地說。
「你少在這裡說這些空話了!」
他忽然推了我一把。
「你們這些有錢人,根本不會理解我們的吧。」
「我媽生病了,她說我如果鋼琴比賽得獎,她就再撐一會。」
「可明明我是第一,卻被你們這些有錢人調包了名次。」
「我的鋼琴是村裡集資給買的,比賽名額是好幾個音樂老師到處求人拿到的。」
「可為什麼啊,為什麼你們輕輕松松,用錢,就可以收買我努力獲得的一切呢?」
「……」
他拽著我的衣領,哭得特別傷心。
於是我朝他說,
「抱歉。」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假惺惺!」
他卻猛地提高了嗓音,吼我。
「你們有錢人都這麼惡心嗎?還不是在內心嘲笑我。」
「還不是嫌棄我身上的味道?你敢抱我嗎?我這麼髒,你敢……」
我抱住了他。
於是少年所有的話,吞進了自己的咽喉裡。
我撫摸著他的背,輕輕地說。
「我道歉,並不是為了有錢人道歉。」
「搶走你名額的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道歉。」
「我是……為我剛剛說慌道歉。」
我感到少年的身體有些僵,他好像很不習慣被人抱著似的。
「其實。」
我盯著無邊的月亮,輕輕地說。
「我也想去死。」
「我其實也是彈鋼琴的人。」
「可在三個月前,醫生告訴我,我手筋沒辦法完全接回了。」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
「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這些……都是我麻痺自己的話。」
「抱歉,說給了你聽。」
他愣在我懷中,似乎想回摟住我,又嫌惡自己身上的味道。
我繼續說著:
「可是就在剛剛,我改變主意了。」
「看一個人在我面前墜落並不好受,我不想別人以同樣的目光這麼看著我。」
「所以我不準死,你也不準死,好不好?」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沒有人聲。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
「我再也彈不了鋼琴了。」
「你白天撕掉的那首曲子,是你寫的嗎,我覺得應該很好聽。」
「你替我彈下去吧,好不好?」
「就當……」
「為我彈完我的那個夢想。」
22
「姐姐,你的面要涼了。」
臉頰被人捏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
是的。
當初那個天臺上尋死的少年,就是坐在我面前的路暮川。
「你小子都長這麼大了……」
我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麼一句。
他愣住,隨後就笑了。
「啊……姐姐,你想起我來了?」
「其實我不想讓你想起我來。」
少年垂下眼睫,百無聊賴地拿修長的手指挑撥著筷子。
「以前的我,太不堪了。」
恰到好處可憐兮兮的語氣,
略有落寞的神情。
我總覺得這人,不僅長大了……
心眼也變多了……
我的面涼了,路暮川就把我的面換成了他新上的雲吞。
「面我吃了口,你……」
我想拿回我的面,他已經吸溜上了。
然後無辜地朝我眨眼。
「……」
我不擅長應對比我小的人。
真的。
回去的路上,我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所以後來,你……登上了你想要登上的那個舞臺了。」
我有些感慨。
那時在醫院隨手救下的一位少年,誰能想到他今後會在音樂領域有如此高的地位呢?
「嗯,後來,遇到了一位對我很好的先生。」
「但路……走的還挺艱難的吧。」
「剛去國外的時候,被當成狗一樣讓人追著撵。」
少年在我身旁,手插在口袋裡,說這些話時,他甚至還是笑著的。
把我送到樓下,他回身,俯身看我。
「但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
「姐姐,我果然很幸運。」
「我本來以為,我再也等不到你了……」
……
路暮川走時,遞給了我一張演唱會的邀請函。
銀色燙邊,很精致,這好像是路暮川演奏會門票的專門設計。
一張網上炒到萬把塊的那種。
他這幾天有演奏會的安排嗎。
我不是很了解。
左右看了看門票,我還是收下了。
23
結果我有點懷疑這小子在耍我玩。
臨到會場沒人不說,一般演奏會不是在音樂廳嗎?
司機送達的地方是海邊別墅,是為什麼?
「因為這是專門為姐姐舉辦的演奏會呀。」
略帶笑意的嗓音在我耳旁響起。
我回身看過去,
其實,我今天已經有意打扮了。
可見到身旁人時,我還是要感慨一下,女娲捏人時的偏心。
他穿著演奏用的正裝,朝我行了個禮,來牽我的手。
於是山月被掩蓋,海風被掠奪。
無邊夜幕落進他的眼睛裡,我從此再也沒見過那麼亮的繁星。
……
少年牽著我的手往別墅裡走,這棟別墅並沒有被怎麼裝修過。
隻是簡單地鋪了地板。
直到我看見大廳正中央那架鋼琴。
才反應過來,這棟別墅存在的意義,就是放這架鋼琴。
他把我拉到鋼琴邊。
「所以呢?路大鋼琴家,你今天演奏的曲目是?」
可是他搖了搖頭。
「不是我演奏。」
「是姐姐你,你彈。」
我愣在那。
水晶吊燈的光折射在他的瞳孔裡,我退了半步。
「你知道,我彈不了……」
結果被他摟住了腰。
「別後退,姐姐。」
「音樂從來都是為人服務的。」
「一首曲子彈的好不好,在於你自己彈的開不開心。」
「彈錯了又怎樣,不連續又怎樣。」
「隻要你彈,我都願意聽。」
「……」
那到底是過了多久多久。
我又坐到了鋼琴前。
我的手放在琴鍵上,而後慢慢敲下一個音,摁下去的那個瞬間,我整個人都顫了下。
我果然很喜歡,很喜歡鋼琴。
「可是我彈不好。」
「我這麼喜歡鋼琴,我卻彈不好。」
「我好害怕,好害怕,我本來就沒天賦,手現在又不能好好控制,我不知道我彈出來的是什麼……」
我的手在抖,我止不住地想哭,
我又想到了段榆景曾經跟我說的話。
「南尋,你沒這個天賦,你知道嗎?」
可這次。
有人牽住了我的手腕。
修長的直接附在我的指節上,我被路暮川摟在懷裡。
他牽著我的手,慢慢按下一個個音鍵。
確實不好聽,斷斷續續的,可是音符就這樣漏出來,一個接一個。
人這輩子,總有些堅持熱愛,卻沒什麼天賦的東西吧。
鋼琴於我來說,就是這個東西。
漸漸地,我左手加入和弦,然後跟著他一起彈。
最簡單的練習曲,卻讓我回憶起一個又一個練琴的夜晚。
不知何時,他的手就松開了。
那是手廢了後我第一次彈鋼琴,這首曲子彈得稀碎,專業聽眾聽了會捂耳朵的程度。
可是沒有聽眾讓我停。
沒有老師指責我彈得難聽。
我彈完了,朝身後的人報赧地笑了下。
「抱歉,我果然還是……」
鐺的一聲,是他手指觸到琴鍵的聲響。
路暮川將我環在了他和鋼琴之間。
眯了眯眼,朝我輕笑:
「姐姐,你好漂亮。」
「……」
然後他低頭吻了我。
他摟著我的腰,我呼吸不過來。
他為了讓我舒服點,調整姿勢時,手指又摁到幾個鍵。
漏出一串音符,就像是, 被鋼琴發現了我倆在幹什麼般。
我費了好大力才推開他。
「姐姐,我惹你生氣了嗎?」
「……」
接觸到他小心翼翼的目光,我想說的話又全一股腦吞了回去。
而後, 他低頭,將我剛剛弄亂的發絲勾起。
「是我不好,姐姐,我太心急了。」
「其實, 今天來,我是想問姐姐。」
「你可以為我作曲嗎?」
巧妙地轉移掉話題,巧妙地跟我進行身體接觸。
我以前怎麼就沒發覺, 這人其實是屬狐狸的呢?
「咳,我。」
我的視線有點遊移,卻被他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姐姐,他們都說你沒天賦。」
「那麼就由我來證明, 你有天賦好了。」
「我願意當你的手, 為你彈完你不曾彈完的曲子。」
水晶吊燈像撒了漫天的星落, 在他的眼眸裡。
他蹲在我身前, 牽起我的手腕,
吻在我吻心。
「你願意——」
「為我寫曲, 陪我走下去嗎?」
番外
曾經的我以為。
我的妹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敵人。
結果是我太年輕,太年輕了。
重新拾起鋼琴是痛苦的,就算我有比較扎實的基礎, 家裡還有個賊會彈琴的老公。
但事實上, 作曲這條路比我想象中要難。
遇到的挫折, 也不比演奏鋼琴時少。
我把廢掉的五線譜扔進紙簍裡時, 老公會心疼地把它撿起來展開。
「不是蠻好的嘛, 扔掉幹什麼?」
跟他生活久了,我就知道了。
路暮川的嘴,騙人的鬼。
我就算是寫依託答辯, 他也能誇出花來。
和他待在一起會懈怠的, 他簡直就是隻惡魔。
此時惡魔摟住了我的腰,然後慢慢吻了吻我的脖頸。
「姐姐, 你這幾年編寫的曲子, 不是已經碾壓你妹妹了?」
「還那麼努力幹什麼?」
「跟我做點更有趣的事情。」
「嗯?好不好?」
我一邊從他懷裡掙扎出來,一邊去拿桌子上的譜子。
是的,我妹演奏天分高,作曲天分卻一般。
而且前幾年還被爆出抄襲之類的事情,這段日子官司頻生。
贏了她,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沾沾自喜的。
而我這幾天苦苦作曲, 一直想要超越的人是……
是……
「你這個災星,災星!!」
「(「」「路暮川, 你譜子已經寫好了,所以來騷擾我是吧?」
「我告訴你,這次, 我一定要超過你,拿獎。」
「每次都被你壓一頭實在是太不爽了……你把手先給我拿出來!」
男人一隻手控制我,一隻手找到遙控把窗簾關上了。
然後笑著亂揉一通我的腦袋。
「好,好, 老婆你這次一定會贏我的。」
「不過。」
男人蹭在我頸窩邊,笑聲啞了點。
抬頭,認認真真地看我。
「我在意的可一直都不是獎。」
「我在意的……」
「是跟我競爭獎項的人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