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稹的懷裡待了有多久,一刻鍾吧,我沒有再說話,提耳聽著巡夜人的腳步聲,順便,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終於,那腳步聲走遠了,我沉下心,冷靜地對江稹說道:
「好了,你該走了。」
我帶著江稹來到那個狗洞面前,看清了「密道」的真面目,江稹也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就躬身爬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看著他,果然,他出去後,也回頭趴在地上看我。
隔著這個「狗洞」,我和江稹的對視,好像跨越了我至今為止的所有人生,我倆,又是一身髒又臭。
「清澗,朕走了。」
我點點頭,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道:
「江稹,我如果沒能活到賢王府倒臺,你可不可以給我報仇?還有,要記著我,千萬不要忘了我。」
黑暗裡,江稹的眼睛亮了亮,像夜空裡突然滑落了一顆星星。
「別說傻話,朕會帶你安全離開的。」
我笑了笑,輕聲對他說道:
「再見了,江稹。」
他點點頭,對我格外溫柔地說:
「清澗,等著朕。」
16.
江稹離開後的第二日,長安城裡風平浪靜,一切如舊,我早起看著江廉如常出門早朝,如常下朝回府,懸了一夜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
Advertisement
春華知道我擔心了一夜,勸我回床上小憩一會兒,躺在被窩裡,我好像還感覺得到,江稹昨夜留下的餘溫。我輕輕按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就覺得失魂落魄。
江稹他沒怎麼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論他在別人面前有多瀟灑,多缜密,多深不可測,但唯獨在我面前,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啊。
如果沒有對江廉心動過,如果沒有嫁入賢王府,可能我永遠都不會覺得,這樣的江稹有什麼珍貴的地方。可惜,算是命運捉弄吧,偏偏是在那樣不能更糟糕的境地,才讓我和他重逢,才讓我知道,這樣單純的真心,比瀟灑的皮囊和浮華的虛名,都更加難得,更值得珍惜。
想起他說要下旨讓我和離,想起他顫抖著問我他是不是很差勁,我的心髒突然有一絲刺痛,沿著血脈,一點點痛到了我的肌膚裡。
我以為自己的心髒早就麻木了,不會再有任何感覺了。可江稹,他還在乎我,還關心我,還願意當我的救命稻草。我不想重蹈覆轍,可我的心,終究是疼了,好像在提醒我,身不由己時,最不該心動。
回想起昨晚黑暗中的一幕幕,不知道彼時,江稹是什麼樣的心情。是不是隻是因為,在這個冰冷的賢王府中,唯有我是真實的,溫暖的,能給他一絲依靠和慰藉,他才會……
我沒有勇氣去揣測他的真心,但這世上,我唯獨不希望江稹可憐我。
蘇婉媚得知江稹平安脫身後,仿佛也松了一口氣,這些天,她無心刁難我,行事也謹慎了許多,那些「蘇府謀士」的小轎子,已經多日不曾出現了。
江稹如約派了一個暗衛來我身邊,據那暗衛說,江稹糊弄住了蘇婉媚,讓她以為,自己在江廉封府前就脫身了,隻是因為沒了隨扈,才費了些功夫回宮。那暗衛還說,蘇婉媚還在接著跟江稹哭訴,好像還打算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哼,她想得美。
數月後,長安城裡消無聲息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看在眼裡,知道江稹應該對楚國公府透露了一些內情。
首先,我爹入仕了,他做了一輩子富貴闲人,年逾不惑,卻突然領命,前去吏部當了一個正五品郎中。
雖說皇命難違吧,但江稹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呢,我爹固然是個實心腸,可也著實沒什麼才能啊,要當官,還不如讓我娘去呢。
其次,我的兩個姐姐也比賽一樣地出嫁了,雖然嫁得遠不及我風光,但也挺讓人羨慕。大姐嫁給了左驍騎,二姐嫁給了右金吾衛。這兩個姐夫各轄十二衛府中的一衛,按理說,當是長安城搶著嫁女的香饽饽,怎麼就全讓我兩個姐姐給佔了,給他倆下蠱了?不會吧!
婚事辦得也挺匆忙,大姐先出嫁,之後過了三天,二姐也趕緊出閣了,這,這該不是我娘染了什麼重病,為了不耽誤女兒的婚事,把她二人趕上花轎了吧?不像啊,前幾天,還聽人說她又在詩會上出風頭了,怎麼看也不像因病催嫁啊。
我一邊躲著蘇婉媚的明槍暗箭,一邊使勁全身解數去打聽情況,但外界都說我兩個姐姐是長安城最好命的夫人,一過門就把夫君收服得服服帖帖,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滋潤。
我爹也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人都以為皇上這舅舅是便宜草包,沒想到,我爹入仕後卻一鳴驚人。處理政務兢兢業業,沒有一絲錯漏,還經常得到江稹的褒獎,升官的速度跟竄天猴一樣,不過半年,就從一個五品郎中,遷升到了吏部尚書,再高一級,就能跟蘇婉媚的老爹並肩了。
眼看著楚國公府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眾人好像也終於想起了我這個毫無存在感的賢王妃。眼看求見我的拜帖越來越多,頭幾次,蘇婉媚還自視甚高地替我出面,結果來者看到是她,都頗為失望,敷衍了幾句,扭頭就走了。
蘇婉媚越想越氣,忍不住又在我身上解恨。但架不住楚國公府的聲望越來越高,江廉雖然嚴禁我在府上待客,卻也沒辦法再壓著,不讓我出席正式場合。從前,蘇相壓過我爹太多,京中的勢利眼們,也都裝作看不見我這個賢王妃。如今我爹平步青雲了,江廉還不賣我爹面子,怕是蘇相都不同意。不過江廉一向很小心,我偶爾受邀出去應酬,他一定都會緊緊跟著我,從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尤其是在會遇到我家人的場合。偶爾,他戲癮上來了,還在人前演演體貼恩愛,嘔,真的挺倒人胃口的。
蘇婉媚等人也不敢再打我了,生怕被人看到我身上帶著傷。不過,她也不是就此放過我了,我還是住在連門扇都壞了的佛堂裡,日常也是缺衣少食。蘇婉媚那樣一個七竅玲瓏的人,也少不得發明了許多不留痕跡折磨我的辦法。比如,最近她動不動就喜歡把我扔到荷花池裡,再讓人在岸邊趕我,不許我上岸,直到我撲騰得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才叫人把我撈上來。
這樣的黑心腸,真是天誅地滅,不過沒關系,我文清澗咬牙奉陪到底,就當練習水性了。多說一句,我當時確實沒想到,最後真的是靠著我練出來的好水性扳倒了蘇婉媚,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蘇婉媚心裡一定也挺恨的吧,當初沒能狠下心,趁著我爹無權無勢的時候把我除掉。如今,楚國公府炙手可熱,多少雙眼睛緊緊盯著我這位賢王妃,再想偷偷弄死我,已經沒那麼簡單了。
我想,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江稹吧。他果然沒有忘了我,賢王府的日子依舊不好過,但再難熬,也難不過我想見他的心情。我生來就是個喜歡撲火的飛蛾,明明還不知道他的心意,便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飛去。我不知道自己再見他的時候,會有多少勇氣,也許,我也可以像蘇婉媚一樣,有一夜,讓所有的一切都稀裡糊塗地發生。他對我隻是憐憫也好,我隻是填補他空虛和失落的慰藉也好,隻要有那樣一夜,我可以義無反顧地被火焰燒成灰燼。
江稹,從你開口說等著你的那一刻,除了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了。
那一年,到了我姑姑的忌日,宮裡早早就派人來王府替我打點,準備讓我入宮祭拜。江廉如今是外臣,無法出入內宮,又不好叫我不去,思忖再三,也隻能叫了好多蘇婉媚的心腹牢牢看著我,還是放我進宮祭拜了。
我再回姑姑的寢宮,隻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婢女們不能入內殿,在寢宮門口就被宮女攔了下來。我甩開這些蘇婉媚的爪牙,隻身邁過門檻,走進殿門,第一覺得這深深宮闕,讓人感到那樣自由,那樣無拘無束。
我跪在姑姑的靈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時,身側突然傳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呼喊:
「清清!」
我轉身望去,是我娘,我大姐,和我二姐,她們三人一瞬間就撲了上來,將我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而她們三人身後,站著江稹,他含笑望著我,目光裡卻滿是心疼。
不知過了多久,我娘和我姐姐們才堪堪放開了手,我娘輕輕推了推我,我終於無法再忍耐,提裙飛入了江稹向我張開的懷抱。
光陰無情,命運捉弄。
驀然回首,那個年少相知的人,終於變得難以忘懷。
17.
我突然回想起了幼時的夏日,我午後貪眠,被姐姐們笑著喚醒。睡眼惺忪間,她們一人一匙,給我喂下了綠豆百合湯。
驕陽刺目,暑熱難消,綠豆百合湯入喉清甜,又帶著冰鎮後的涼意,閉目間,讓人倦意全消,心寧神安。
而江稹的懷抱,就好像盛夏裡最清涼回甘的一口綠豆湯,倏爾便驅散了漫無邊際的酷熱和焦躁。在賢王府的那些提心吊膽,留在我腦海裡的那些遍體鱗傷,都在江稹溫暖的懷抱裡,漸漸化為塵埃。
歲月不曾從容待我,但至少,還有江稹信我,掛念我,心疼我,他好像,垂入地獄的一道蛛絲。
江稹有些顫抖地擁我在懷,伸手撫摸著我的發絲,仿佛這一刻,他已然等待了很久。一時間,我好像又回想起了年幼時的那些日子,我和江稹,總有些莫名的默契,淘氣的時候,總能想到一處,挨罵的當口,也總能惺惺相惜。
而今日,那些少年時的心有靈犀,突然就重新在我的心頭跳動。我陷在江稹的懷中,感受著他的氣息和體溫,突然便想向他確認,我們沒有見面的這些日子裡,他是不是也在日日夜夜地惦念著我。
我還很想知道,那晚,他在賢王府的舉動意味著什麼。也想知道脫身後的這些日子裡,他是怎麼想我的。我更想問他,對於懷中的我,他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心意。
可我沒有開口,既然已經裝了糊塗,那便繼續裝下去吧,如果這個美夢,一定要有破碎的一日,那我也情願等到從賢王府脫身之後,再將它親手戳破。
我很貪戀江稹懷抱中的溫暖,但畢竟時間有限,江稹不舍地摸摸我的頭,又輕輕啄了啄我的臉頰,悄聲問我:
「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我聽了他的話,臉上又是一片紅暈,餘光更是看到我娘和兩個姐姐都抿嘴偷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縮在江稹懷裡,卻又止不住心裡的竊喜。
雖然,我自始至終都清醒地知道,歡馨過後,我終究,還是要回賢王府的。
我並不是不憐惜自己,想刻意讓江稹和家裡人難受,但我真的不甘心,我已經受了這麼多苦。江廉,蘇婉媚,還有所有與他二人同流合汙,為虎作伥的朝堂敗類,我真的,真的,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人,絕對不要讓他們好過。
聽到我還是要走,江稹臉上籠上一層深深的憂愁,鎖住了眉宇,他緊緊把我抱在懷裡,好像生怕一放手,我就會隨風而去。
我娘也皺起了眉頭,她的眼眶紅了,伸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柔聲勸我:
「清清,不要回去了,你平安地活著,才是所有人希望的。」
我當然也希望能讓所有人安心,可我一旦離開王府,怕是會正中江廉下懷。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折磨我的證據,就算讓我在御前指認,也隻是空口無憑,他們就是想逼著我自己離開,然後讓所有的罪行,就永遠留在黑暗裡。
我走後,蘇婉媚會如願成為王妃,更方便幫襯江廉。蘇相也會苛責文氏背棄婚約,對先皇不敬,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即使江稹能護著我,但到時候,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不知內情的朝臣,憤而倒向江廉。
大姐抹了把眼淚,也湊了上來,她說自己和二姐的婚事,其實都是江稹牽線的,一則能抬高楚國公府的聲勢,二則也是江稹在籠絡這兩衛府,等時候到了,鏟除賢王,我這兩個姐夫便會身先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