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侯世子趙長安的痴病,突然間好了。
闔府下人皆喜氣洋洋地領了賞錢。
而貼身照料趙長安七年的我,卻自請出府。
隻因未來世子夫人的一句擔憂:
「紅玉這個丫頭,過於刁鑽,久留恐成禍患。」
而一旁的趙長安擁她入懷,溫聲安慰道:
「不過一個丫鬟而已,到時便趕出府罷。」
那一刻。
我便知道,那個總念叨著「紅玉,我要永遠同你在一起」的小傻子。
是真的消失了。
再後來,我與夫君成婚當日。
趙長安從千裡外奔襲而來,眼眶通紅。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已斷成兩截的木簪遞到我面前,手微微顫抖道:
「紅玉,你怎麼食言了?」
1
寒霜將過,天色灰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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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遠侯府卻燈火流彩,人人臉上都是一派喜色。
連門口的石獅子上,都新掛了紅綢。
「你偏這個時候走做什麼?顯得你清高?」
偏院裡,晴初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斜著眼看我收拾東西。
我沒答話。
晴初與我都是侯府裡的一等丫鬟。
她在老侯爺院中伺候,我在世子院中伺候。
因著老侯爺厭棄自己生出的痴傻嫡子,甚至不願在人前提起。
所以我與晴初本應交集不多。
但我和她又同是管事李嬤嬤一手教養出來的。
因此總是暗暗較著勁兒。
半月前。
世子因觸怒老侯爺,被禁足在小佛堂三日後。
風邪入侵,藥石無醫。
主母連棺椁都備好了。
然而就在這時,府中突然來了個討水喝的跛腳遊醫。
說自己不僅能治風邪,還能醫好世子的離魂之症。
主母本不信,但事已至此,便也隻好讓他一試。
誰知竟真讓他治好了。
清醒後的世子,舉止有度,文章華彩。
加上他本就生得俊美異常,一雙眼睛似寒潭沉星。
所以老侯爺遲到多年的父愛仿佛被喚醒了,恨不得將天下至寶都送到世子院中。
而一貫端莊溫和的侯門主母,也第一次在人前失了態,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意。
隨後便賞了闔府下人。
尤其是在世子院中伺候的,賞錢更是多了一倍不止。
眼瞅著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當口,我卻自請出府。
晴初隻覺我瘋了。
「誰不知道你是世子的貼心人啊?要是不走,沒準將來也是半個主子呢。」
晴初見我不答,冷哼一聲,半含酸道。
這時,門口的簾子被掀起。
一股冷風夾雜著霜粒飄了進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到處尋不見你這個小蹄子,原是在這躲懶呢。」
李嬤嬤寒著一張臉進來,上前便揪住晴初的耳朵:「侯爺半刻後要吃茶,你還不趕緊去院中候著?」
晴初臉漲紅了,趕緊討饒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媽媽饒我這次吧!」
李嬤嬤這才放開了手。
晴初得了空,扭頭往我懷裡丟了個荷包,便趕忙小步跑走了。
我愣了愣。
拿起那個荷包,隻見紫色緞子上繡著一隻白色的鳥兒。
柔軟的羽毛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飛走了。
這等繡工,想來是晴初親手繡的。
荷包微鼓,我打開一看,隻見裡面放了一對紅玉耳墜。
雖不貴重,但勝在晶瑩剔透,精致小巧。
我心下一軟。
「晴初那丫頭啊,就是嘴上不肯饒你,心裡還是盼著你好的。」
李嬤嬤嘆了口氣,坐到我身邊。
然後將手上的翠青玉镯褪下,戴在了我的腕上。
頓了頓,才嘆道:「紅玉,你是個聰明丫頭。這時走,是對的。」
2
府中形勢,李嬤嬤比晴初看得透徹。
若我隻是一個在趙長安院子裡普通服侍的丫鬟,反倒能沾了這喜事的光兒。
可偏偏。
曾經痴傻的趙長安,隻肯同我一人親近。
甚至曾當著自己母親的面兒,扯住我的衣角,認真道:
「我要同紅玉在一起,旁的我誰也不要。」
當時的主母並未惱,反而贊我服侍得盡心,才能得世子如此相待。
可如今,趙長安已然恢復神智。
那身邊再有一個牽扯不清的丫頭,就不應該了。
所以當我自請出府的時候,一貫待我不錯的侯府主母隻淡淡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諱莫如深。
「紅玉,你盡心服侍世子多年,如今世子大好,其中也算有你一份功勞,怎的這時要走呢?」
主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這看似挽留的話,卻讓跪在地上的我出了冷汗。
「世子本是靈秀之人。如今恢復清明,既是上天降福,也是侯爺和夫人功德深厚,奴婢不敢居功。」
我面上惶恐,磕了個頭,又繼續道:
「奴婢自入侯府,得夫人抬愛,本應一生侍奉。然前些日子,家中來信,說奴婢的娘親已不大好了,所以逢府中大喜,便鬥膽來請夫人開恩,放奴婢歸家,送娘親最後一程。」
我自八歲被爹娘賣給人牙子後,就再也沒有得到過雙親的消息。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主母的眼中已經容不下我,但她又不能即刻發落我。
不然傳出去,侯府多少會落個苛待忠僕的名聲。
所以,我必須得主動遞出這個臺階。
否則——
想到主母之前的一些手段,我忍不住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你既是一片孝心,便允了你吧。」
果然,聽完我的話,主母的臉色又恢復了往日的親和。
她讓人取來我的身契,並三百兩銀票。
「你入府多年,也是個得力的,這些銀錢便留著傍身,也當全了這麼多年的主僕之情吧。」
話裡話外,都是拿了錢趕緊走人的意思。
所以我也並未推辭,而是直接磕頭謝了恩。
這時,一直陪在主母身側未曾說話的沈蘭貞,高高在上地瞥了我一眼。
然後摟著主母的胳膊,撒嬌道:
「姨母,我就說這丫頭是府裡最伶俐識事的吧。」
「能入了你的眼,自然是不差的。」
主母點了點她的額頭,繼而打趣道:
「隻是如今你陪在我身邊做甚?那觀雲軒不是有人在等你嗎?」
觀雲軒,就是世子趙長安的院子。
沈蘭貞聞言,俏臉一紅。
我則不敢多看,低頭識趣地退下了。
3
偏院裡,寒風又灌了進來。
褪了色的翠竹門簾微微卷起,扯回了我的思緒。
我從櫃子裡拿出一副縫好的護膝,雙手遞給了李嬤嬤。
「嬤嬤,快入冬了。聽說今年兒要比往年還冷上幾分,我便在護膝裡夾了兩層野兔毛,您記得戴,不然晚上又容易疼醒了。」
李嬤嬤聞言,眼角頓時湿了,嘴唇微顫,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
可最後隻哽咽道了聲:「好。」
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鄭重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然後便離開這間我待了近八年的小院。
此時正值酉時三刻,侯府眾人正忙。
我特地挑了一條僻靜的道兒,去到後門。
果然一路上都沒遇上什麼人。
正當我微微松了口氣時。
卻見後門側邊的竹林裡,站著一個人。
雖處在陰影中,也能見其身形修長,如竹挺拔。
我腳步微頓。
隻見那年輕男子嘴角微勾,似譏似諷地開了口: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金貴,倒是一點重話都聽不得。」
趙長安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仿佛寒玉掉進深潭中,又沉又冷。
我頓在原地,想了想,他應是在說前日的事。
趙長安自從恢復神智後,便下意識地避開我。
內院的活兒都不肯用我,於是我隻好繼續去負責外院的花草修剪。
那日我去管事處領完新進的花草,經過回廊時,正好撞上了他和沈蘭貞。
侯府的奇花甚多,哪怕深秋,也開得灼烈。
沈蘭貞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裙裾微揚。
趙長安含笑望著她,隨後俯身溫柔地拂去她肩上的落花。
遠遠瞧去,像是兩個入了畫的人。
二人是自小便定下的婚約。
隻是因為趙長安的痴病,才一直擱置著。
如今病好了,這婚事自然就提上了日程。
「長安哥哥,其他都好。隻是你身邊那個叫紅玉的丫頭,我雖未同她打過什麼交道,但她的行為處世,亦有所耳聞,是個極為機靈刁鑽的,但凡瞧見個藤兒,必是要攀爬而上的。
「隻怕她會仗著這幾年對你的照料,生出什麼旁的心思,反倒成了禍患。」
沈蘭貞的聲音溫和有理,哪怕是在說別人不好時,也仿佛公正得像個判官。
一旁的趙長安並未反駁,而是抬手親昵地刮了她的鼻子,輕笑道:「不過一個丫頭,壞了規矩便打發出去——」
說到這,他突然凝眉,犀利的目光朝回廊處看來,嘴裡喝道:「誰?」
而那時的我,早已轉到回廊盡頭的拱門後。
我以為他並未瞧見。
可此刻見他這副模樣,我才恍然。
心中暗嘆一聲,都怪那時手上花盆太沉,讓我步子都邁得慢了些。
這才叫他捉到錯處。
「世子言重了,奴婢不敢。」
我行了一禮,面上一派真誠。
我雖已拿了身契,但萬一在這個當口惹怒了他,倒也不值得。
見我這副模樣,趙長安斂了臉上的笑意,眸光愈發沉了下來。
他冷聲問我:「紅玉,當年你到我院子裡,是完全出自真心,還是有旁的什麼原因?」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
風吹動竹葉,連影子也跟著晃了起來。
我想了想,那時的我,確實並非完全出自真心。
4
我進侯府的那年,是元和五年。
那年我八歲,青州大旱,接連五個月不見一滴雨,土地幹裂,寸草不生。
遠在京城的聖上為此日夜禱告神明,卻似乎並不掛心賑災的錢糧具體到了什麼地方。
我們一家餓了整整五天。
最後爹娘為了保住兩個弟弟,含淚將我賣給了人牙子。
換了三吊錢,和一袋夾著沙子的小米。
我還來不及再看一眼爹娘的背影,就被人牙子用麻繩套住手,牽走了。
當時除了我,還有七八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都是被爹娘賣來換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