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換命的舐犢之情,凡胎肉骨,不由得她不信。
「你什麼意思?」
她刻意地把扶著後腰的手拿下來,顫顫巍巍地接過我遞給她的罪證。
還沒看完,一沓子熟宣從她手裡脫落,飛舞得漫天都是。
我知道,她信了。
但還不夠。
「你和你的王兄,原本都能活下來,可到頭來,隻活了你一個人,你可知這是為何?」
她前仰後合起身子,又哭又笑。
好一會兒,空洞的眸光用盡渾身氣力也沒能聚焦。
無神地看向我。
「為何?」
我沒說話。
視線沉了兩寸,落在她尚還平坦的小腹上。
她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悲愴的面容,逐漸地扭曲。
西涼排外,民風彪悍,如何能接受異族長久統治?
沈君堯需要一個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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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帶著西涼皇族血統又不具任何威脅的傀儡。
元漪肚子裡的孩子,來得好是時機。
「想明白了嗎?」
元漪瘋了,端起我手邊的避子湯,就往喉嚨裡灌。
我扣住她的手腕,最後問她:「開弓沒有回頭箭,這藥兇得很,落下病根兒,你可能以後再不會有孩子。」
「孩子?仇人的孩子?」
她扒開我的手,絕美地慘笑:「不讓他來到這世上,是我這當娘的,唯一能為他做的。」
元漪的孩子,沒了。
沈君堯送我的避子湯,也成了她的專屬。
三年的虛與委蛇,她累了,我也累了。
是時候,該結束了。
5
元漪故意繞道去了趟正乾宮,跟沈君堯好說我一通壞話。
果然,第二日,流水一般的賞賜又進了宸元殿。
這些年,沈君堯掏幹了私房錢,隻為博美人一笑。
美人笑是笑了,轉頭卻把東西送來了我這裡。
「小姐,您替貴妃娘娘折現的銀子,奴婢已經送去了。」靈兒辦完差事,來回我。
這是老規矩了。
元漪在大梁無依無靠,我作為她的同盟,隻好幫她把東西販了,折成現銀。
她沒告訴我,拿著堆成山包的銀兩去做什麼。
但我知道,她是用來養兵。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是沈君堯一貫信奉的態度。
表面上,天下臣民是一家,背地裡,不知使了多少鬼把戲,滅掉西涼境內恐有二心的勢力。
這幾年,是被他斬殺了七七八八。
但還有些,成了漏網之魚。
沒錯,就是元漪豢養的那些。
算著日子,該成氣候了。
「貴妃這麼做,萬一連累了娘娘......」
靈兒顰眉拱手,替我著想。
看上去,躬著最謙卑的腰身,實則,說著最不謙卑的話。
我沒理,垂眼隻顧打著絡子。
她偷偷地瞄起我的神色,直至看到我唇角勾起的弧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我開恩。
「知道我最喜歡元漪什麼嗎?」
隔著老遠,我依然能看清她背脊震顫的樣子。
她下意識地想抬頭,卻又似乎想起來剛才不該看的那眼,趕緊把脖子往回縮了縮。
「奴......奴婢不知。」
「那我就好好地教教你。」
又打好一個。
我拿起手中的絡子,仔細地端詳。
「世人謀事,皆有私心,元漪她很聰明,不該她問的她從來不問。因為即便問了,我口中的話也不見全可信,她隻信她願意信的,達成她的目的,那便夠了。」
冷氣倒吸,靈兒貼在地面上的額頭,打樁一般地砸個不停。
「奴婢今後絕不敢逾矩!」
捏著絡子,我步到她腦袋跟前。
手一松,絡子剛好掉在她磕出來的血汙裡。
「娘娘,奴婢......奴婢......求娘娘開恩。」
靈兒伴我多年,最知能動我心腸的,唯有這絡子。
晃動的瞳仁驚懼地望向我,怕極了下一秒就被我喊人拖出去仗殺。
我卻直想笑。
「這話,你可不該同我說。」
靈兒眸底染上疑惑,不明我話中之意。
我隻好說得更明白些。
「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求我開恩,豈不是拜錯了廟?」
霜打了茄子一般,靈兒軟癱下身子,面死如灰。
見我轉身要走,抓住我的袍擺。
「娘娘!娘娘!」
「帶你的主子來見我,他來了,我親自替你求饒。」
「哦,對了,那絡子......」
走出兩步,我突然又想起來。
回眸把目光落在被靈兒捧著的絡子上。
「可惜了,最後打結的那下,手勁兒狠了點兒。拿著去問你的主子討賞吧,偷偷摸摸的,我都替你著急。」
6
能嫁給沈君堯,是因為我姓蘇。
不管哪位皇子位登九五,我都會是皇後。
彼時,阿娘總是掛在嘴邊念叨,是她害了我,把我生在蘇家,這輩子便是身不由己。
可那會兒,我真心地不覺得當皇後有什麼不好。
尤其還是當那個人的皇後。
「蘇祈寧,你能不能用點心!」
上書房裡,沈君燁,又生氣了。
怒極之時,用毛筆輕輕地敲著我毛茸茸的小腦袋,說我朽木不可雕。
「那我將來也是你的皇後。」
痴痴地看著他,我嬌縱耍賴地吐舌頭。
明明朝野上下都默契承認的事,偏到了他這兒,就成了說不得隱晦。
他拿我沒辦法,別過腦袋,扳直身子,正人君子的作派,比學究還要學究。
奈何......耳朵紅得見血。
他身子一側,正好懟在我眼前。
「小姑娘家家,你得矜持,不可以天天把嫁人掛在嘴邊。」
「哦。」
我心不在焉地應著,眯起一隻眼,悄悄地用眼神描繪起他側顏的輪廓。
劍眉星目,清雋斐然。
縱是看了這些個年頭,我半點兒也看不膩。
「還有,皇後二字,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上至長輩宗婦,下至官眷宮婢,你都得好生地應付,這會子不學無術,肚裡沒有半點兒城府,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那不還有你?」
一句話,我懟得他成了泄了氣的囊袋,啞然失笑了好一會兒。
他驀地挺正腰板,認認真真地盯住我的眸子。
「祈寧,對不起。」
我心裡一顫,莫名的道歉令我渾身發緊。
「對不起什麼?」
胸腔裡的鬱氣漫出一口,他才吐露:「身為儲君,大梁的安好,比什麼都重要。我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隻求海晏河清,盛世昌平。但......這並不容易,我怕將來,我會護不住你。」
原來是這個,嚇我一跳。
「是因為我姓蘇嗎?」
沈君燁似乎沒想到我會把話說得這麼直白,臉上的紅暈褪去幾分,喉頭不自然地滾了滾。
我無謂地衝他開懷一笑。
「放心,你護不住我,那就換我來護你!」
我不是一時之興。
他守護大梁,我來守護他。
這是我對他的承諾。
這麼多年,我一刻也沒忘記。
7
靈兒帶父親來的時候,天已黑了大半。
按道理,宮門早就落了匙,可他突然出現在這兒,我一點兒也不吃驚。
他見我闲淡地打著絡子,比古井裡的水波還平靜自如,犀利揣測的目光在身上走個來回,試探著來了一句。
「上一次,你我父女這樣對坐,還是你出嫁前的時候,那會兒為父著實如坐針毡,生怕你做出什麼傻事。」
「有父親在,我做了傻事,也是自討苦吃。」
停下手,我坦然地對上他審查的目光。
「如今這富貴窩裡待久了,我倒也習慣了,要是被人奪去,還真有點兒舍不得呢。」
父親一愣,轉而爽朗大笑。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有為父在,豈敢有人不容你這富貴?」
我好女兒般恬淡地笑著,親手給他奉上茶:「父親這話還是說給皇上聽吧,他最近因為元漪的肚子,一門心思地查證據,要治女兒的罪呢。」
聽這話,他非但沒有緊張,反而樂呵呵地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噙著清茗,嘬了嘬,大言不慚道。
「由著他查,看他能不能查出花來,當初若沒我點頭,沈君堯這小子就靠那些個卑劣手段能登上帝位?」
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沈君堯想掙脫父親的掌控,反過頭來狠咬一口,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
如今,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地做了。
明目張膽地扶持起寒門士子,意圖與父親爭個半壁江山。
但暗地裡,父親的金山銀山早就送進了那些寒門手中。
父親以為沈君堯不知情。
但其實——
我早就把風聲放了出去。
人生在世,誰不是在演戲。
隻要都照著本子演,這戲,就能唱下去。
「這些都不足為懼,倒是那個西涼公主,你可得萬般小心,千萬要哄著她、騙著她,不能在跟前露了馬腳。眼下,她兵也養得差不多了,隻要她鐵了心地要跟沈君堯拼個魚死網破,咱們就不愁沒有可乘之機。」
他擱下茶碗,雙眼閃著算計的狡黠,湊到我跟前。
「當務之急,是你的肚子,隻要有龍嗣,咱們坐收漁翁之利,就能名正言順。至於你想要的......」
他抽走我手裡還沒打好的絡子,掂了掂。
「為父成全你就是。」
這話,他三年前就說過。
為了求他給沈君燁洗冤,寒冬臘月,我足足地在雪地裡跪了三天三夜。
蘇家隻有我一個女兒,我咬準他若是想當手眼通天的外戚,就須得不遺餘力地幫我。
果然,在雪即將埋住我整個膝蓋的佛曉,他打著哈欠,撩起重重的圍簾。
一腳踹在我肩頭。
雪水混雜著血水,淌了一片殷紅。
我想捂住傷口,一抬手,指節卻像傷了枷鎖一般,根本動彈不了。
「別以為老夫沒了你,就成不了事,你不惜當這蘇家女,多的是人等著給老夫當女兒。」
他這話,比冰天雪地的寒涼還要讓我徹骨。
唯一能在心髒周圍沸騰的血液也逐漸地冷下來。
我艱難地支起身子。
他抬起另一隻腳,又想踹我。
「不要!」
阿娘撲了上來,替我挨了。
她是父親的原妻,為了迎娶大長公主進門,硬是被降成了妾。
原看我還有幾分用處,父親和和氣氣,多有偏傾,倒也與原來沒什麼分別。
可自我生出一身反骨,阿娘的體面就落到了塵埃裡。
小小奴婢都敢爬到她頭頂上作威作福。
所以,即便她捧住了父親痛下殺招的那隻腳,求他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饒我一命,換來的也隻是視她為蜉蝣的蔑然和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