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的話。」
對面的人好像已經在我愣神的功夫,將面前的土豆粉吃完了,
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看著我。
「我給你怎麼樣?」
……
留學的費用可算不上小數目,這就好比我在大街上逛著逛著,突然有人蹦出來攔住我說,诶,小姑娘,我給你五萬塊錢怎麼樣。
而且,說實話,我跟他除了遊戲裡的交流,其實……
「柏,柏翊舟,謝謝你的好意。雖然我真的很想要你的錢,」
「但是,留學的費用太貴了,我們才認識幾天,不可能……」
這時,我才聽清對面的人,若有若無地輕笑了聲。
他坐在椅子上,仰著腦袋看我,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盯著,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才認識幾天啊……」
我聽見他說。
後面的詞語我沒聽清,可是他已經先起身,抬手,大概想揉我的腦袋,然後又松開了。
「算了,林述述。」
壓抑著很低的聲線,在食堂嘈雜的背景音中,或許連聽……都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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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讓你遠離他,我很樂意出這筆錢的。」
12
傍晚的時候,段哲的媽媽給我打了一通電話。
「述述啊,你連續三年拿了高績點,這麼值得驕傲的事,怎麼都不告訴阿姨呢?」
「能出國讀書這件事是好事啊,費用的話,你用不著擔心。」
「這麼多年,阿姨把你當自己親生女兒養的,能送你出國深造,阿姨自己也覺得高興。」
對面的女人聲音輕柔和藹,絮絮叨叨的,聊著聊著,又扯到家常小事中。
我盯著窗外越成一弧的夕陽,湛藍的薄暮漸漸籠罩夜空。
一點一點握緊了話筒。
「阿姨我……」
其實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開了口又溢在舌尖出不來,
到最後,磕磕盼盼地講出模稜兩可的話來。
「謝謝您。」
「我……一定一定,會報答你的。」
對面的人發出幾聲溫軟的笑,說跟阿姨還客氣什麼,阿姨還是有點小積蓄的,就給你留著用呢。
……
其實很多年後的我回望這段過往,才發現,很多改變人生的結果,都是從一點點的小事堆積而成的。
那時的我想不了那麼多,往前走著,迷茫無措又壓抑著心中那一點萌芽般的期待。
夕陽沒入塵世倒影的那天傍晚,我去導員辦公室,遞交了留學項目的申請表。
也告訴了幾個要好的朋友,自己想要出國的打算。
大多是祝福的,
「述述,你終於想通啦。」
夜晚的燒烤攤中,室友摟著我的肩頭。
「段哲一點都不值得,對不對……」
「他不就長得有點帥?不懂你為什麼追他那麼久……」
「你這樣,擁有廣闊的前程,多好啊……」
……
結完賬後,我扶著不省人事的室友,回宿舍拿起鑰匙開門的時候。
掉出的掛件在夜空中晃蕩了一下。
一個有點髒的布偶恐龍,漾著盈盈的月光,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當然會髒了。
我拉了拉它的尾巴,畢竟送到我手上時,那年,我才十歲。
13
我覺得九歲的時候父母雙亡給我帶來的唯一一個不算壞的影響就是。
看怎樣催淚的電影我都不會哭了。
因為我覺得,它們的主角都沒我過的慘。
爸爸媽媽好像是私奔的,和家裡的親戚徹底斷過關系。
這意味著,他倆撒手人寰之後,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也沒有了。
我的歸宿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可事實上也沒那麼棘手,因為在一宗牽扯巨大的案件裡,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也沒那麼重要了。
我就這麼被推搡著,抱著爸爸媽媽的骨灰盒,可是連睡的地方都沒有。
家被黃色的封條封住了,像一座孤遠的樓,我什麼都不懂,也不敢找大人問。
直到一隻溫暖的手,撫摸過我的額頭。
「可憐的孩子,你叫林述述是嗎?」
「你願意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嗎?」
是段哲的媽媽。
她是這個小鎮裡的一名小學老師,其實我天然的抵觸大人,所以她碰到我的那一剎那,我的第一反應是猛地縮回去。
然後,我的餘光就瞥見了她身後的小孩。
段哲。
按段哲他媽媽的話來說,段哲那時候處於狗都嫌的年紀。
可是,這樣的段哲,哪怕不看我,也是我黑暗世界裡唯一的那道光。
所以我住進了段哲家。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隻有跟著他,看著他,牽著他的手,才不會感到害怕和恐懼。
可是,十幾歲的年紀,對於異性關系的了解剛剛啟蒙。
往往和異性沾點關系,都會被一種小屁孩嘲笑。
所以,我每次找段哲的時候,段哲那些朋友就會對他發起戲謔的笑。
「喲,段哲!你的小老婆來找你啦。」
「段哲,你怎麼不跟你老婆牽手啦?」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越發轟動的嘲笑聲中,段哲往往會狠狠地甩開我想牽上他的手。
「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
「你真的很討厭!你知不知道!」
這樣的話,段哲對著我,說了十幾年。
……
可是,我害怕,那幾近是一種來自生理上的恐懼,讓我趨向於唯一拯救過我的光,爸爸腹部湧出不斷的血液,媽媽斷氣之前望向我的眼神。
一閉眼我就會噩夢纏身,而唯有到達段哲的身邊,我才能希冀借著我唯一的太陽,慢慢冷靜Ṫů₊下來。
有天晚上,我害怕得睡不著,感覺整個人幾乎要被濃稠的黑影淹沒。
偷偷溜進了段哲的房間。
我爬上他的床,然後縮在他的旁邊,好像這樣我就不會被那些黑影追擊了,好像這樣夢裡那個男人就不會繼續扒我的衣服了。
因為段哲會從我身後躍起,拿磚頭砸暈了他。
可是,我被半夜渴醒的段哲發現了。
瑩白的月光下,我看見他幾近驚恐地望著我。
那時的段哲十三歲,我十一,懵懵懂懂地看著他,不明白床單遮掩的腹部下他為什麼會隆起一塊。
然後,我就被段哲趕下床了。
「滾。」
他幾近是粗聲粗氣地跟我說這句話的。
他對我的驅趕我已經習慣了,可那晚我實在害怕,抓緊了他的胳膊。
直到眼淚砸在地板之上。
「你,你哭什麼?」
他不解風情,把我往門外推,我攥緊了他的門板。
「我,我害怕……」
我害怕黑夜,害怕有人會鑽進我的房間,害怕那柄刀插進的,是我的腹部。
而唯一能拯救我的,就隻有段哲。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
然後蹲下身,在自己書桌旁的雜物堆裡找著些什麼,最後,翻出一隻髒兮兮,還包著塑料袋的恐龍。
好像是阿姨買什麼小零食禮包送的。
「哝。」
他把那隻恐龍沒好氣地砸進我懷裡。
「它就等於我,你要是害怕,就把它揣懷裡。」
然後,送給了我一聲重重的關門聲。
……
段哲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抱著他送給我的恐龍,在他房門前睡了一夜。
這個掛件,也被我洗了無數次。
用到了現在。
14
把喝醉的室友安頓好之後。
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擺弄著那隻恐龍掛件。
滋著個牙的恐龍和段哲不一樣,段哲從來都不會對我笑。
打開手機,和段哲的聊天記錄還停在上午,我掛了他電話之後,他給我發的。
「有種。」
這好像是第一次不是以我的留言結束的電話。
我拿手指刮了刮手機屏幕,給他打了個電話。
我也沒想清楚到底要跟他說什麼,或許是想跟他說我接受了老師的出國邀請,或許是想告訴他,我覺得,我該釋懷,也該學著離開他了。
不過其實,我也沒開口的機會。
他把我的電話掛了。
……毫不猶豫的。
我盯著屏幕很久,然後把手機收了起來,抬頭看的時候,晨曦的薄暮已然透過窗臺照進來。Ṭú₀
我想,我該盞起燈自己向前奔跑了。
我不需要太陽。
15
之後的日程,就是學習語言,然後在老師的安排下攻讀對接的課程。
好像一下日子就變得匆忙起來,夕陽被捱得細長。
在我被德語的陽性陰性中性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
也總有柏翊舟陪我遭受這種酷刑。
我很久沒找過段哲了,有時候路過籃球社都會覺得恍然。
我還記得登上飛往慕尼黑班機的前一天。
那是我時隔三個月再一次找段哲。
我在他的宿舍樓下等他,他室友告訴我他去網吧了,我就站在那盞一閃一閃的路燈下,一直等他。
其實我在看,那裡有個很小的小女孩,她告訴我她很怕,她問為什麼段哲拯救了她一剎那,卻不要拯救一輩子。
大概是,東方破曉,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段哲和他的幾個室友踩著晨昏線回來了。
「诶,那不是你的小青梅嗎。」
我聽見他一個室友滿是戲謔的嗓音。
「還得是你啊段哥,我們都覺得她放棄你了。」
「你怎麼就知道她一定會再回來找你呢?」
穿著人字拖,發型稍有凌亂,卻依舊帥的不可一世的男生走到我面前,
平平淡淡地問我。
「幹什麼?」
……
他當然不意外,因為我總是會回過身找他。
我從書包裡拿出那個被洗得都有點發白的小恐龍,然後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地跟他說。
「段哲,再見。」
朝暮的薄光剛好落在他偏淺的眼瞳裡,他凌亂的眼神中,寫著「你有病吧」四個字。
「哈?」
他不理解我要做什麼,可是我要幹的事情已經幹完了,
朝他揮揮手,我轉身就走,再晚點,就趕不上飛機了。
我已經把小恐龍還給他了,代表他的小恐龍。
所以我不再需要他了。
以後沾滿血的噩夢,深淵一樣的回憶,我都自己面對。
那輛飛機,剛好是清晨班機的第一架。
柏翊舟說,這代表我的人生,隨著轟隆隆的引擎,會駛往新的目的地。
16
10:36 分 段哲
你去德國了?
10:37 分 段哲
什麼時候的事?我為什麼不知道?
10:42 分 段哲
通話未接通
10:57 分 段哲
到地回我電話。
19:00 段哲
?
19:07 段哲
那邊微信收不到消息?
20:01 段哲
林述述。
20:21 段哲
用一下微信會死啊。
22:23 林述述
不要打我Ŧū⁵電話,話費很貴的。
22:24 段哲
你到慕尼黑了?那邊環境怎麼樣?
22:24 段哲
你去德國學幾年?
22:25 段哲
柏翊舟那狗人不會在你旁邊吧?
22:45 段哲
人呢?
23:00 段哲
……
1:15 段哲
睡了啊?
1:23 段哲
微信消息傳到國外傳的慢是不是?
15:30 林述述
沒有,我看見了。
15:31 段哲
看見怎麼不回?
為什麼一聲不吭去德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