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情緒總是不由人控制。
周砚手忙腳亂地拽起紙巾:「你別哭啊。」
「你打我罵我都行,隻求你別哭了若若,你這樣我心裡難受。」
看著周砚深深隆起的眉峰,我恍惚想到很久以前。
晚自習放學後,周砚把我堵在教室裡,桀骜的眉眼耷拉著。
他扯住我的袖子:「小祖宗,求求你看看我吧,你都一天沒搭理我了。」
那時候,體育課上我多看他一眼,他就能激動得連投好幾個籃球,孩子氣地彰顯魅力。
現在的周砚說求求我,是為了讓我原諒他的始亂終棄。
我推開他的手,「什麼時候的事?」
周砚煩躁地抓了把頭發:「不知道,就是感覺林薇很特別,和別的女孩不一樣。」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故事的開始,周砚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
說我是他認識的最特別的女孩。
我曾以為他的愛太過沉重。
現在想想,似乎也不過如此。
究竟愛意是在三年時間裡一天天退卻,還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呢?
Advertisement
我知道周砚給不出答案。
但這場荒唐的故事該畫上句點了。
我扯出一抹難看的笑,對周砚說:「好,我知道了。」
8
天亮時分,我和周砚在客廳相遇,我手裡拉著行李箱。
周砚笨手笨腳地折騰領帶。
往常每天早上都是我給他系的。
我當作沒看到,從他身邊路過。
周砚扔掉領帶:「我送你吧,外面不好打車。」
我搖了搖頭:「既然分手了,就止步於此吧,不要再做任何容易讓人誤會的事了,這是對你女朋友的尊重,也是對我的尊重。」
周砚站在身後,神情無措。
我回到了父母給我留下的房子,幾年不住人,灰塵很大,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打掃幹淨。
癱在沙發上點外賣的時候,刷到了林薇剛發的朋友圈。
【修成正果。】
配圖是十指相扣的兩隻手。
那隻修長的無名指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我的無名指上也有一顆。
那時候我知道他正籌劃著和我求婚,大鍾偷偷告訴我周砚一周幹三份兼職,想攢錢給我買大顆一點的鑽戒。
我不忍心看他那麼累,拉著他到紋身店,紋了這顆紅痣。
零幾年的小紋身店,技術不怎麼樣,我被扎得嗷嗷哭。
一邊哭一邊和周砚說:「這比鑽戒酷多了。」
周砚重重地把我揉進懷裡,悶聲喃喃:「傻若若。」
一場愛情裡,誰沒有做過幾件傻事呢?
這下子連外賣也沒胃口吃了。
看來還是先得把這個紋身洗掉,幹幹淨淨地走。
出去時剛好對門的鄰居開門,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若若姐?」
是前公司的實習生李明熠,剛大學畢業沒多久,我在工作上帶過他一段時間。
他驚喜地和我打招呼:「你新搬過來的嗎?」
我點點頭,晃了晃手裡的鑰匙:「先出去吃個飯,回來再聊。」
他小雞啄米般點頭,認真得很有幾分小學生的模樣。
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想念高中校門口的面包,可惜等我趕到,現烤的面包已經售罄。
我買了點爆米花,在學校操場慢吞吞散步。
最近身體越來越虛弱,以前 800 米跑都不在話下,現在走了半圈就喘個不停。
我坐在路邊的石凳上休息,意外和高中班主任相遇。
他的啤酒肚已經完全消下去了。
他驕傲地拍了拍肚子:「人嘛,總是越活越好的。」
我笑笑沒說話。
他忽然又提起了周砚,問他怎麼沒陪我一起過來。
「高中那會兒周砚就對你有意思,那小子天不服地不服,就對你一個人低眉順眼,我看他將來也是個怕老婆的耙耳朵。」
我依舊笑笑,沒了再聊下去的欲望。
高中時候,我成績很好,但背地裡總有些闲言碎語,說我從小沒了父母,是被鄉下的爺爺奶奶養大的。
沒大人管,沒教養,一身窮酸氣。
她們偷偷地講,被我發現了也理直氣壯:「你哪隻耳朵聽見我們在說你了?你是不是有妄想症啊江若?」
我不是擅長和人爭論的性格,被堵得臉頰通紅說不出話。
周砚不知道從哪竄出來,揪著女生的衣領直接把她摁在三樓的陽臺上。
「你再逼逼,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周砚你敢!」
十七歲的周砚一臉兇狠:「為什麼不敢,三樓掉下去頂多殘廢,死不了。」
女生終於怕了,哭著求饒說再也不敢了。
周砚扭過頭,恨鐵不成鋼地瞪我一眼:「以後有哥罩著,誰敢欺負你我揍死他。」
我還是我。
周砚也還是周砚。
卻再也不是那個乖張又可愛的少年。
9
到了手術這天,我發短信給最好的朋友林開顏,問她能不能陪我。
我真的很怕疼。
林開顏到了醫院,先是劈頭蓋臉把我一頓罵,緊接著又把周砚罵了一遍。
我和林開顏從初中時就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一開始很討厭周砚,覺得他學習差脾氣暴,根本配不上我。
可是後來的幾年,看到周砚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她也漸漸不再說周砚的壞話。
「若若,」林開顏拉住我的胳膊,「要不我去找周砚問清楚,會不會其中有誤會?」
就連林開顏這個局外人都不相信周砚會背叛我。
可是事實就是發生了啊。
我被推進手術室。
麻醉醒來的時候,身體裡仿佛空了一塊,身上鈍鈍地痛。
我摸著平坦的肚子,林開顏沉默地給我擦眼淚。
「我剛剛看到周砚了,和那個小三在一塊。」林開顏咬牙切齒,「我真想上去給他們一人一巴掌,什麼狗屎東西!」
我蒼白著臉晃晃她的手指:「你答應過我,不會告訴周砚的。」
「嗯,我沒說,」林開顏不情不願地應聲,又認認真真看我的臉色。
「若若,周砚這麼對你,你怎麼一點不恨他?」
林開顏說完,伸手輕輕捏著我的嘴角向上提了提,替我扯出了一抹笑。
「算了算了,別想死渣男了,等你身體好起來,我帶你去泰國點八個男模天天圍著你。」
「好啊。」
我眨了眨眼,眼淚又掉了下來。
顏顏啊,我等不到那一天啦。
10
我回家休養,林開顏請了兩個禮拜的假照顧我。
她不擅長下廚,每天廚房裡跟槍戰現場似的。
最後她放棄了,找了個專門照顧產婦的保姆,一天五頓地做飯給我吃。
對門的李明熠偶爾下班會給我們帶一份宵夜小餛飩,於是一天變成了六頓。
林開顏用胳膊肘捅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不明所以。
「對門的小帥哥啊,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家對你有意思?」
林開顏感慨:「泰國暫時是去不成了,但現成的帥哥還是可以泡一泡的。」
我無奈地往她嘴裡塞了個煎餃。
「我沒說跟他說分手的事,你以後出門看到他也別那麼熱情,免得被他誤會。」
林開顏氣得腮幫子格外使勁:「你還放不下傻逼周砚?」
「一段感情而已,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嘆了口氣。
兩個禮拜結束,林開顏的眉頭越皺越深:
「不是說小手術嗎,怎麼補了半個月,身體越來越差了?」
保姆在旁邊解釋:「小產很傷身子的。」
林開顏不放心,打算再向公司請半個月假,還沒開口便被我打包好行李轟走了:
「趕緊去上班,要是被辭退了我可養不起你。」
林開顏提著行李,再三叮囑保姆好好照顧我。
外面風大,她不讓我出去,我依舊堅持送她到樓下。
我朝她張開手:「要走了,抱一個吧。」
林開顏扭捏地抱了抱我,很快松開。
看到我哭,她不可思議地瞪圓眼睛:「江若,你怎麼年紀越大越矯情?」
眼淚控制不住地墜落。
「唉,江若,你別來這套啊,大不了過完年我就辭職來你家,你養我。」
「算了,養不起,」我推著她上車。
即便車子已經離開了視線,我的手也沒有放下來。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再見。
顏顏。
11
還有半個月就要過年了,我給保姆阿姨放了假回家過年。
我又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
身體越來越虛弱,連下樓扔垃圾都覺得吃力。
在樓梯口碰到周砚純屬意外。
他手裡拎著我愛吃的水果和零食,大步朝我走過來。
眼神落在我臉上,遲遲沒有移開。
「你瘦了好多。」
「嗯,在減肥。」
他跟著我走進電梯,到了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停下。
「沒事的話,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是很歡迎你進我家。」
周砚仿佛受到了打擊,語無倫次地握住我的胳膊。
「你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信息,為什麼?」
我嘆了口氣。
或許是以前帶他看了太多偶像劇,讓他誤以為所有人都可以像電視裡一樣,即便分手了也可以做好朋友。
「若若,你是不是恨我?」
「這些問題現在沒有意義了,」我掐緊了虎口,「既然分手,就開始新生活吧,不要再互相打擾對方了。」
「可是沒有你,我真的好不習慣。」
我看向他手上那枚嶄新的鑽戒,扯出一抹笑:
「周砚,不是所有人都要為了你不習慣而讓步的。我也是個人,我有自己的尊嚴。你背叛了這麼多年的感情,有什麼臉面站在我面前說不習慣?」
「你怕林薇走夜路不安全,你怕林薇遇到雪崩,你怕林薇生病不舒服,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會不習慣?我不習慣的時候你為我妥協了嗎?」
剎那間,周砚臉上血色全失。
我不再看他,低頭將鑰匙插進鎖孔裡。
「對不起,」悲悽壓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僵直身體關上了門,沒再回頭。
剛才的幾句話,仿佛透支了所有體力,我扶著牆壁慢慢地坐在地毯上。
狼狽的喘息聲時刻都在提醒我命不久矣。
林開顏和周砚都問了同一個問題,我恨他嗎。
我不知道。
被戀人背叛,怎麼能不恨不痛呢。
恨他變心變得這麼快。
可是對周砚,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恨。
林薇曾咬定我是從十年後穿越回來的。
她猜對了一半。
並不是十年後。
我和其他四個隊友死在了那場雪崩中,周砚因為替我下山找東西才幸免於難。
我死了,但靈魂沒有消散。
我一路跟著周砚,親眼看著他因為不肯接受我的死訊而一遍遍質問警察。
親眼看著他意志消沉,終日買醉。
他在醫院的頂樓一坐就是一夜,手裡夾著煙,一口一口地往嘴裡灌酒。
「若若,你不是不許我抽煙喝酒嗎?你現在出來好不好?」
「你出來,哪怕是罵我幾句都不可以嗎?」
他眼底猩紅,喝了吐,吐了又喝。
他鐵了心糟蹋自己的身體,沒人能勸得住。
我想阻止,透明的手卻徑直穿透了他的身體。
縹緲的魂魄,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
出院那天,周砚將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
我很欣慰,以為他終於走出了死亡的陰影。
可當他帶著我的骨灰一路開到了海邊,我預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周砚抱著我的骨灰一步步走向大海。
「周砚你是不是瘋了!」
「你給我停下來,聽見沒有!」
「你必須好好活著!」
周砚聽不見,一步一步更堅定地往前走。
他嘴裡念叨著:「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海水淹沒他頭頂的時候,我聽見周砚最後一句抱歉:「對不起啊若若,我應該陪著你的。」
靈魂消散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周砚是因為愧疚而赴死。
他愧疚於沒有救下我。
愧疚於沒有救下我們的孩子。
可這並不是他的錯。
我重生在了雪崩前三年,睜眼的第一刻我想立刻找到周砚,告訴他未來的一切。
避開那場雪崩,和他平淡地過完這一生。
但是腦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奇怪的聲音。
那道聲音說,我還是會死在三年後的雪崩中,這是命數,不可變。
那我重生的意義呢,就是為了再體驗一遍死亡?
腦中那道聲音沒有回答。
那天我請假了一天,在公園裡哭得眼睛脹痛。
我漸漸想明白了。
或許還有更重要的意義——阻止周砚的死。
愛情不應該那麼沉重。
愛人離世,另一個人就把思念封存在心底,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對方希望看到的。
而不是衝動地赴死。
和周砚又多了三年的相處時間,我以為我可以好好教會他這個道理的。
但是生活裡多了另一個人。
自稱十年後是周砚妻子的林薇。
周砚好像……不需要我去教了。
12
雪崩那天,我拼盡全力帶著幾個隊員逃生。
腦中那道聲音冷冷開口:「你這樣做毫無意義,即便躲過了雪崩,你也活不了多久。」
「況且,救下了另外幾個人,接下來的日子你會很痛苦。」
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怕疼,但是和幾條活生生的朋友相比,似乎疼痛也是可以忍耐的。
我高估自己了。
最後的半個月,真的好痛啊。
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斧頭劈開又重新粘合到一起,每一個縫隙都鑽進了透涼的風,又酸又疼。
我掙扎著去衛生間,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