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變成天邊一個黑色的小點。
京都越來越遠,我看著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雄城,我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
我是一個逃兵,逃離我在京都裡的一切,我想忘記這裡所有記憶。
去別處,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十一 孤城閉
長煙落日孤城閉。
眼前這個叫作小方盤的城,坐落在西北邊陲。它是玉門關前的緩衝地帶,孤零零地矗立在隘口外二十裡,慶國的大軍早就退守到玉門關內。
爹在給我的信中說,這是他當年參軍的地方,他要在這裡了卻餘生。
皇上雖然還給我爹留了一條命,但顯然沒想讓他活太久。
我從京都出發,在十三天之後的黃昏到達這裡。
我以前就聽人說過,這是通往西域沿途的貿易城市,商隊穿街走巷,悠揚的駝鈴響個不停。
但如今這座邊塞的小城,在動蕩不安的襯託下顯得荒涼。
在京都時,我就聽聞了關於這裡的駭人傳說。他們說胡人就像是一群蝗蟲,走過的地方全都寸草不生。他們在每個佔領的城池都犯下滔天罪行,甚至連小孩和孕婦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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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這座城市已經滿目瘡痍,死亡給這座城市蒙上了一層陰影,路上每天都有棄城而逃的百姓。我和這群難民一樣,不同的是他們要從這座城市逃到其他地方去,而我是從其他地方逃到這座城市中來。
我拉過來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難民,我問他你知不知道這個城裡面的軍營在哪裡。
他點了點頭,給我指了指大概的位置。
再等一會,就能看見我爹,我很想他。
馬車剛到城門外,還沒來得及停穩,秦武就從車子裡跳了下來。來邊塞的一路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車裡,沒怎麼說話,此時我不知道他又在犯什麼糊塗。
他自顧自地一個人向著和馬車的反方向走,我從馬車裡下來,跑上前去拉著他的胳膊。
我問他,秦武你想幹嗎。
他滿臉愧疚道,我已經沒臉去見秦叔叔了,是我把我們秦家害得這麼慘。
我知道就算沒有秦武,皇帝也總能找到削弱秦家勢力的理由,我知道這件事一點都不怪他。
我對他說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
他掙開我的手說綾仙姐,你別就管我了。
我死死地拽著他的胳膊,我說秦家人隻有這麼多,我是你姐。我不管你誰管你,你快給我回到馬車上去。
秦武的力氣很大,他再次掙脫開我的手。他表情決然,無論我說什麼都聽不進去。
他已經下定了要走的決心,我沒攔得住他,隻能看著他跟著難民的隊伍往城外頭跑。
我在後面喊她,我說秦武你要去哪,你給我回來。
他沒回頭,消失在逃難的人流中。夕陽拉長了整個逃荒隊伍的影子,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往哪裡去。
很久後再次遇到他時,那時候我父親剛剛去世。
我按照路人的指示,來到了父親所在的營地。
軍營外面的守衛士兵攔著我,他說這位姑娘你要幹嗎,這裡是軍營,女子不能隨便往裡面闖。
我說為啥,憑什麼女子就不能進。
他說軍中有女,士氣不揚,這是行軍大忌。
我說你這分明就是偏見,活脫脫的就是性別歧視。
他說你別在這裡和我蠻橫,這是軍營規定,今天說什麼你都進不了這道門。
我看著旁邊有幾個三五成群的姑娘,說說笑笑地從裡面出來。
我說唉,你小子是不是糊我,這不是剛出來幾個女的。
士兵說,姑娘你和她們不能比。
怎麼就不能比了,胸前都有兩個球。
你怎麼就不明白吶,他小聲地說,這幾個都是……都是軍妓。
我說那趕明個我也去做。
士兵被我豪爽的談吐驚得下巴都掉了。
我說我也不和你貧,我是你們秦將軍的女兒,秦綾仙。
他搖頭,秦將軍的女兒在京都,怎麼會突然跑到邊塞來,你說你是他女兒你怎麼證明。
我說當兵的是不是都像你小子腦袋這麼軸,我能怎麼證明,我總不能給你滴血認親吧,你去給我通報一聲就行。
他說我還是不能放你進去,這是我的職責。
這家伙給我氣的,我說咱們轉變一下思路,如果我是假的,你通報一聲頂多挨頓罵是不是。
是。
但如果我是真的,你把我攔在門外,讓我們父女不能相見。秦將軍會把你怎麼樣。
扒了我的皮。
如果我是真的,你恰好又去通報了一聲,秦將軍出來一看,這營外不是我的寶貝女兒麼。一高興說不定給你升個職什麼的,但你隻用了一頓挨罵的風險,你說值不值。
那家伙茅塞頓開,謝姑娘點撥,我這就去通報。
我看著他撒丫子跑得飛快,我說跑慢點,以後升官發財的機會多的是。
不過我估計,他這種人的機會應該不是太多。
我在軍營外等了一會,日頭已經沉落西山。長街上的酒坊已經亮起了燈,路上的行人不是太多。
隻有兩三個穿著盔甲的士兵,拿著武器在街道上巡視。
這個小城睡得早,遠沒有京都的熱鬧。
我爹說他十五歲就到邊關打仗,二十五歲坐鎮河西,四十歲統領西涼鐵騎,五十歲位極權臣。
他從小小的士兵,做到統領千軍的將軍,本就是充滿傳奇的一生。如果不是因為他在朝堂弄權,應該會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好將軍。
我看著營帳裡走出一行人,手裡都拿著火把。
搖曳的火光越來越近,我爹走在隊伍的前面,他穿著鎧甲沒有戴頭盔,頭發比離開的時候白得更多。
隊伍後面是秦文和一群士卒軍官,秦文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跑來駐守邊塞,好多年沒回去過,我隻憑借兒時保留的記憶還能認得他的模樣。
我爹的臉色在火光映射下顯得蒼老了許多,或者他本來就這麼老了。老到被敵人逼到這小方盤城中,蜷縮在此,動彈不得。
我看見我爹,心裡又開始覺得難過。
我在別人跟前怎麼裝腔作勢都可以,但就是在我爹面前不行。
我出現在這裡,出乎我爹的意料之外,他看到我來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欣喜,臉色上反而有些怒色,責怪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他說,你怎麼瞎胡鬧,這是邊關,隨時都有戰爭。
我說我沒有瞎胡鬧,我知道這是邊關。我知道這座城池守不住多久,我知道這裡面沒多少人能活著回去。
但我就是想來,我在京都已經待不下去了,我想來看你。
爹接下來的話,語氣就軟了很多。他安排手下的士兵,到馬車上取下來我的行囊。
他把我帶到軍帳,我又把秦武跑掉的事和他說了。
朝廷把這件事壓得很快,百姓們隻知道高陽公主因病去世,秦武因為過分悲痛而離職。
我爹沒有嘆氣,他很坦然。
他隻是說我們現在還能活著,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天色已晚。
爹讓我在軍帳裡面休息,第二天另做打算。
我躺在爹的軍帳裡面,我想我可能會在這裡度過平淡的一生。
遇見一個年輕的將軍,我見他為人誠懇,他見我生得俊俏,然後我們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
第二天,我爹把我喊起來,讓我拿上自己的行囊,他要帶我去玉門關。
在營帳外他安排了兩匹馬,我騎著馬跟在他的後面。
馬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我問他我們去玉門關幹嗎,他說在關內給我找了個地方暫時安頓下來,過一陣子還讓我回京都去。
我說我不要去關內,我就住在你們軍營裡面。
爹又罵我胡鬧,軍營怎麼能是我這種女兒家住的地方。
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他是怕那些胡人殺進了城。
京都裡的那些小姐們,聽到胡人的駭人行為就恐懼地捂著臉。
她們說天哪,這些賊人們太可怕了,要是打到了京都我們該怎麼辦。
可我一點都不怕,我說他們要是敢殺進來一個,我就殺一個,殺進來兩個就殺一雙。
她們說,我們都是女兒家,這些事情都應該他們男人們去做。
到了關防,我爹亮出腰牌。
盤查的守衛看到腰牌後放了行,爹帶我去了玉門關內一個叫馬迷兔的驛站,驛站不大不小,裡面住著三四個辦事官員,外加一個伙夫。
驛站的驛長聽到下人們的通報,連忙從房間裡出來。對著我爹施禮道,秦將軍別來無恙。
看樣子他和我爹很熟絡。
驛長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年紀比我爹還大,笑起來總是很慈祥,他招待我們吃了午飯。
吃完飯,爹抽身要走。他說你以後就住在這,我說嗯,我會常去看你。
驛站每天都人來人往,他們把邊塞的情報傳到京都裡去,再把京都的消息傳回來。
由於兩地距離太遠,就算最快的馬,傳來的也是十天前的消息。
有時候我會問他們,京都城最近都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說城東的城牆塌了半截,京都最近剛紅的歌姬,杜康坊的酒裡面兌了水,回香樓的紅燒獅子頭。
直到有天,我從他們嘴裡面聽到太子大婚的消息。
我算了算日子,是我離開京都後的半個月。
我本來平靜的心,又泛起了漣漪。
我知道最容易忘記一個人的方法,是從來不去打探關於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