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陽蹙眉看他:「你就是他心裡的那個人吧?」
厲銘川的眸子忽然亮了一瞬,隨即灰敗下來:「他是我的愛人。」
我忍不住冷笑,愛人?
他的所作所為,大概不配。
程陽的兩隻拳頭握得嘎吱作響Ṫû₎:
「你就是這麼愛他的?讓他為你去死?!
「你不配!」
「砰!」的一聲悶響,厲銘川被程陽一拳打翻在地。
門外的保鏢衝進來,在厲銘川抬手後止步。
程陽揪衣領將他提起:
「你不配讓他浪費生命。
「陳笙是我見過最單純善良的男孩兒。
「他隻字不提以前在孤兒院受過的虐待,自己省吃儉用,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到孤兒院裡。
「他一分錢都沒存,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突然死掉!」
厲銘川額角破了,鮮血順著消瘦的臉頰滴在程陽手上。
程陽甩甩手,說:「厲銘川,你真讓人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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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心。
這個詞,厲銘川也對我說過。
厲銘川如夢方醒,忽然衝到程陽面前,急切地說:「你繼續打我,罵我,快啊!」
程陽被嚇一跳,瞪著他吼:「瘋子!」
13
厲銘川好像真的瘋了。
大概是從程陽的話裡,聽到些以前的蛛絲馬跡。
他開始完全不顧公司,轉而調查當年孤兒院發生的事。
短短幾天,當年虐待我的孤兒院院長和老師全部被逮捕。
厲銘川找來全國最優秀的律師,勢必要讓他們全部老死在監獄裡。
然後他以我的名義,給孤兒院捐了很多很多錢。
具體多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清楚。
隻知道他那天接到很多電話,對方都在罵他瘋了。
罵他把公司賣了,把所有錢全捐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孤兒院。
被罵了,他也不生氣。
而是開始沒日沒夜地折星星。
每一顆星星裡,都藏著我的名字。
他一直折,折到指尖磨出血泡。
折到大瓶子裝不下。
深夜裡,他貼著我的耳朵,問:
「阿笙,我這樣做,你會不會開心一些?
「如果你開心一些,能不能醒過來?」
他滿懷期待地抬眼看我,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我淡淡地望著他,並沒覺得開心。
我明白,厲銘川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讓他自己心裡舒服一些罷了。
我想:
從始至終,他的心裡還是隻有自己吧。
那麼他什麼時候才能舒服到,問心無愧地放我走呢?
我有些著急了。
14
厲銘川卻總是不急。
他整日在病房裡,仿佛沒有別的事情做。
他很慢地跟我講話,很仔細地替我擦身,梳洗。
然後在黑夜裡獨坐到天明。
後來,他漸漸不講話了。
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在我眼前日漸枯萎。
有時候,他會撐不住趴在床沿睡著,但睡得很輕。
所以有人進入病房時,他會猛地驚醒。
睜眼時,黑衣人已經將高舉的匕首猛刺向我。
剎那間,厲銘川就撲在了我身上。
沒想到,還有他替我擋刀的一天。
厲銘川將黑衣人制服時,後背上還插著刀。
他摁鈴讓護士報警,取下了黑衣人的面罩。
是任佳的父親,任偉。
聽說任佳因為槍擊我而入獄,不久後就在獄中撞牆自殺。
死前,將她一家的違法勾當全部坦白了。
任偉畏罪潛逃數月,在厲銘川遣散了保鏢後,才終於敢來找他。
任偉被厲銘川壓在地上,歇斯底裡地號叫:「厲銘川,你們一家早就該死在我手上!」
原來,他真的是當年殺害厲氏夫婦的兇手。
我以為厲銘川大仇得報,會很開心。
但他隻是沉默地將任偉交給警方,然後踉跄地走到床邊看我的手。
確認正輸液的留置針沒有被壓到,他才松了口氣。
然後,他趴在我的身邊,不動了。
醫生發現他受傷,是因為看見地上的血。
厲銘川的血沿著黑色的衣褲,將床旁的大片地板都染紅了。
15
厲銘川這次消失的時間有點長,以至於我以為,會一轉眼看見他也飄著。
他不在病房,醫生護士來得也少了。
然後我的身體開始出現新的狀況。
我生了褥瘡,開始發高燒。
厲銘川穿著病號服,在病房大發雷霆。
他瘦了很多,還不停地咳。
幫我翻身、換藥的時候,他的額頭會滲出許多汗。
有時候,他的背上還會洇出一大塊紅。
我不懂,他為什麼還覺得不夠。
難道這麼久了,他還不能問心無愧地接受我已經死掉的現實嗎?
這不像他。
他明明,覺得我不重要的。
16
身體情況急轉直下的時候,我忽然被一陣吸力重新帶進了身體裡。
緩緩睜開眼,我看見厲銘川形容枯槁的臉。
對視的那一秒,他灰敗的眸子裡霎時被點亮。
「阿笙,你醒了?!
「你感覺怎麼樣?痛不痛?」
厲銘川渾身顫抖,嗓音哽咽。
我想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
我忘記了,自己的喉嚨裡還插著呼吸管。
厲銘川興奮地對醫生說:「他醒了!是不是很快會好起來?」
我看著醫生欲言又止的神色,感覺身體暖融融的,仿佛在燃燒最後的養分。
我明白了,我現在,是回光返照。
我終於,可以走了嗎?
但為了防止之前的情況,我問厲銘川要來了紙筆。
他忙不迭拿過來,將筆小心地又細致地放在我手裡。
臉上的笑容,卻在看見我寫的內容時,驟然凝固。
我很認真地寫:
【很疼。
【我想死。
【別救我。
【放過我。】
寫完,手中的筆滑落。
隨著筆墜地的一聲輕響,心電監護儀再次發出尖銳的報警聲。
我緩緩浮到空中,看見厲銘川失神地站在床邊,仿佛被一悶棍打蒙了。
他僵硬地轉頭,看向機器屏幕上呈一條直線的心電圖。
在慌忙搶救的醫護人員的背景裡,他站成了一處靜止的參照物。
「不用救了。」
厲銘川忽然說。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很啞。
以至於醫生們都沒聽見。
然後他大吼一句:「停下!都別碰他!」
眾人愣住,錯愕地看著他跪倒在床旁。
厲銘川仿佛在乞求,在求救:
「求你們別弄疼他。
「你們別碰他了……
「他很疼……怎麼辦啊……
「怎麼辦……」
醫生緩步走到他身邊,沉聲道:「厲先生,如果您要放棄搶救,需要在這張單子上籤字。」
厲銘川遲緩地接過紙筆,手中的白紙黑字仿佛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雙眼血紅,瞳仁劇震。
還好,他最終還是籤了字。
醫生接過紙筆,道:「厲先生,病人的呼吸機,需要您親自關閉。」
良久得不到回應,醫生追問:「厲先生?」
厲銘川布滿血絲的眼珠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含糊的回應。
他緩步走到呼吸機前,像不知所措的孩子般,顫顫巍巍地將手指放在紅色的按鈕上。
「滴——」的一聲響,呼吸機停止了運作。
病房陷入死寂。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平息,平靜,緩緩舒了口氣。
抬眼看厲銘川,他的呼吸起伏忽然也變得很淺。
像一臺機器發生故障,在以反常的、極為緩慢的頻率運作。
身邊的護士們低聲耳語:
「我們這麼做,是不是對病人家屬太殘忍了?」
「醫院規定,沒辦法。」
「這位病人好像對他很重要,他日夜不休地守了大半年,受傷快死了也護著,到頭來還要親手送走,真是……」
真是活該。
當初直接放手讓我走,就不會磋磨那麼久了。
醫務人員走後,厲銘川面無表情、不發一語地替我擦身、穿衣。
他小心又認真,好像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整理好一切後,厲銘川照常端坐著看了我一會兒。
然後慢慢地起身,躺在了我身邊。
他把我的腦袋枕在他的臂彎裡,把我的手搭在他的腰際。
輕輕地、緩緩地拍,像在哄我安睡。
我忽然想起, 自己曾經這麼哄過他。
那時候厲銘川父母驟然離世,他常常一個人偷偷落淚,整夜不睡。
我在門外聽見他氣息不穩的呼吸, 走進臥室,在黑暗中沉默地輕拍他的手臂。
原來,他都記得。
17
厲銘川在病床上躺到天黑,被程陽一把拉到地上。
「你離陳笙遠點!
「他死了,沒法再替你擋子彈!」
程陽辦好了手續,找人將我的屍體抬走了。
厲銘川忽然暴起, 攔住他們的路。
「你們幹什麼?!」
程陽一拳搗在他臉上:
「滾開!
「我要好好安葬他!」
厲銘川倒在地上,竟然一時爬不起來。
他氣勢全無,啞聲問:「你要把他葬在哪?」
程陽俯身在他耳邊, 一字一句道:「葬在一個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後來, 厲銘川果真開始找我的墓地。
隻不過他永遠也找不到。
因為我很早就對程陽說過:
「我死後,就讓人把我的骨灰撒到海裡, 我喜歡海。
「自由自在。」
那一天, 程陽帶著孤兒院的孩子們乘船出海。
在駛離港口後, 他讓孩子們唱了首我最喜歡的歌, 然後默默將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孩子們稚氣可愛的歌聲裡, 我真的仿佛在海中暢遊。
緊接著,一陣風帶走了我。
我飛得很高,高到這世間一切都變得渺小。
我忽然想, 厲銘川他,現在應該能重新開始了吧。
他一定會很快忘記我,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我還是希望他能活得更久一些。
這樣, 我們下輩子見面的概率應該就會小一點。
18
新的溫暖和光明就在眼前,我加快腳步往前走。
忽然, 身後傳來一串小狗的叫聲。
我回頭, 看見一隻黑色的小狗一瘸一拐地向我跑來。
它停在我面前, 一個勁兒舔我的腳踝。
我輕輕躲開:「你是誰?快回去吧。」
回去, 興許還能活。
它搖頭, 奶聲奶氣地嗚咽悲鳴。
我這才發現, 它的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 一隻前腿也好像折斷過,不自然地彎曲著。
原來是受傷死掉了啊。
我繼續往前走,它卻亦步亦趨地跟著我。
仿佛,已經認識我很久了。
看它跟得辛苦,我無奈地把它抱在Ťû²懷裡, 對它說:
「笨蛋小狗,你不可以隨便相信別人哦!
「否則啊,會被最信任的人傷害的。」
說完, 我笑了。
恍然覺得, 這句話, 我早應該說給自己聽。
原來,我也是一隻笨蛋小狗。
小狗不聽勸,仰著臉咧嘴衝我笑。
亮瑩瑩的圓眼睛裡, 隻有我。
我把它抱緊,繼續往光裡走。
「那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