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父生母第三個孩子。
懷我的時候,村裡的大仙說一定是個兒子。
他們無比期待。
揣著肚子東躲西藏,總算在臘月的天生下了我——
一個女孩。
01
我呱呱墜地那一刻,全家人都變了臉色。
奶奶把拎來給我生母補身體的三十個雞蛋又拎走了。
生父抱著我往外走,要把我扔到山溝裡喂野狗。
結果路上撞到了村支書。
老支書好說歹說,隻說小姑娘吃得不多,養幾年就能幫家裡幹活。
又說會幫忙把沒收的桌子椅子還回來。
生父這才把我抱了回來。
兩個月後,生母又懷上了。
他們又躲起來去生兒子,我就靠著六歲的大姐有一頓沒一頓的米湯喂著。
後來大姐還笑話我,說我小時候可厲害呢,六個月大就能吃半碗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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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想厲害嗎?
我是沒有選擇罷了。
生母總算生了個弟弟繼承皇位,再也不用東躲西藏。
她走路帶風,說話大嗓門,每天抱著弟弟滿村子轉悠,笑話那些沒兒子的媳婦。
沒人帶我,大部分時候我都被用繩子拴在床上。
能活下來也算是命大吧。
五歲的時候,該去上學了。
那時候已經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可是上學是要交學費的。
生父生母不舍得。
偏偏那時我生了一場大病,反反復復地發燒,整夜整夜地咳嗽,弄得弟弟也跟著咳。
媽媽帶著我們去看赤腳醫生。
醫生說我可能是肺部感染,要去縣裡的醫院瞧瞧,至少得準備三百塊錢。
而且最好跟家裡人隔開,不然怕傳染別的孩子。
回去的時候天快黑了。
生母抱著弟弟走得飛快,我喘不上氣,無論怎麼努力也追趕不上她的腳步。
我喊了一聲又一聲的媽,可她頭都沒有回。
那天,可真冷啊!
我手腳冰涼,肚子空空如也,一陣天旋地轉後,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躺在一張軟軟的床上。
幾個大我幾歲的男孩圍在床邊,像看小狗一樣地看我。
見我醒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很快,一個胖胖的女人端著熱粥進來了,粥裡還有個金燦燦的雞蛋。
我狼吞虎咽完,劉嬸就要送我回去。
山就這麼大,稍微打聽一下,也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
她背著我往前走,幾個男孩嘰嘰喳喳叫我妹妹,嘴就沒有停的時候。
走到半路下雪了,最大的哥哥把手套脫下來給我戴。
到了家門口,我聽到裡面大姐在問:「三妹呢,怎麼昨天晚上都沒回來?」
生母在喂弟弟吃飯,不耐煩地說:「死在外面更好,省得回來傳染你弟弟。」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生母推開門,看到我後一臉的失望。
生父更是罵罵咧咧,問我怎麼還沒死。
劉嬸交接完我,帶著幾個哥哥要走。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院子裡看著他們的背影。
大哥哥把手套送我了,可我還是很冷很冷。
生父要我去喂豬,我半天都沒動,他拿著掃把出來要打我。
這時劉嬸突然跑了回來,攔住了他。
她盯著我,深深嘆氣,道:「要不,三妹你給我吧,我家缺個女兒。」
02
媽媽花了五十塊錢,在村支書和村裡幾個長輩的見證下,我就成了她女兒了。
我離開時,生母還冷嘲熱諷:「她是個病秧子掃把星,你領走就是你的,可別養一段時間不喜歡又還回來。」
「到時候我們可不要,錢也不會退你。」
媽媽把三哥的衣服拿給我穿,又給我買了厚襪子、厚鞋子。
我每天都能吃一個燉雞蛋,晚上睡覺時她抱著我。
她軟軟的,暖和和的。
半夜裡我憋著咳嗽,她還會輕輕幫我拍背順氣。
三個哥哥也很好。
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會讓著我。
這樣的日子太好了,我時常不敢相信,覺得自己在做夢。
天氣越發冷了,過小年這天,爸爸回來了。
他在工地上幹活,隻有逢年過節和農忙才會回來。
他長得很高大,不苟言笑。
媽媽把我推出去時,他眉頭緊緊皺著。
他不喜歡我。
晚上我閉著眼睛裝睡著,聽見爸爸說:「家裡條件也就那樣,哪裡還能養個孩子。」
「你簡直是瞎搞。」
「她吃得又不多。」
「這不是多不多的事,養了你就得管她一輩子,你這……」
媽媽低聲道:「我手上沒錢了,你那有錢吧,我明天得帶她去醫院瞧瞧,別把人咳壞了。」
爸爸長長嘆息,接下來便是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第二天天還沒亮,媽媽就叫我起床。
她要帶我去醫院瞧病。
那時候農村人沒有醫保,生病都是靠扛著,極少有人去醫院。
我死死抓著門框不肯去。
我不想他們為我花錢,我怕他們會覺得我累贅,然後把我送回生父生母那。
僵持了好久後,爸爸起來了。
他一把抱起我甩到背上,穿上鞋子就出門了。
大概是老天爺可憐我吧。
走到半路,碰到了一個老中醫回鄉探親。
老中醫幫我把了脈,說我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是長期身體虧空,隻要好好養著,慢慢就好了。
最後他給開了方子,也沒收看病的錢。
媽媽按方子給我抓藥,吃了三天,果然好多了。
這時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
家家戶戶都準備著要過年了。
鎮子上還有最後一次趕集。
媽媽得知我以前從沒去趕過集,便帶著我和三個哥哥去看熱鬧。
爸爸沒去。
他被包工頭叫去,幫他家修繕屋頂去了。
爸爸本來不想去當免費勞動力,可包工頭還欠著爸爸工資,他想著修了屋頂,順便把錢拿回來。
那時候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很常見。
有時候辛辛苦苦幹一年,最後卻拿不到該得的錢。
所以出去打工幹活的人不多。
年節底下,趕集的人人山人海。
媽媽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三個哥哥都沒有。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一雙眼睛都不夠看的。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小男孩。
街上每個人都歡歡喜喜的,隻有他,被一對中年男女鉗制著,眼淚汪汪,使勁地掙扎著。
他嘴巴大張著,卻像是缺水的魚一樣發不出聲音。
我拽了拽媽媽的袖子:「劉嬸,你看那個哥哥好奇怪哦!」
03
媽媽瞧了一眼:「哪裡奇怪?」
「他穿了好漂亮的衣服,卻沒有穿鞋子。」
不僅如此,一雙腳還在地上磨出了血。
媽媽眉頭皺了起來,盯著那幾個人不放。
那對中年男女很慌張,拽著小男孩就要往三輪車上走。
媽媽拉著我們幾個衝了過去。
她一向是個熱心腸。
中年男女操著外地口音,說小男孩是他們的兒子,要我媽別多管闲事。
可媽媽問小男孩時,他卻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搖頭。
很快就圍了一大撥看熱鬧的人,聽媽媽說看看他們身份證,要去派出所對質。
那對男女慌了。
混亂中他們扔下孩子騎著三輪車跑了。
媽媽領著我們一串孩子去派出所,剛走到門口,村上的胖嬸匆匆而來。
「你還有空在這管別人的事,你家男人從屋頂上摔下來了。」
「你趕緊去看看吧。」
媽媽慌極了。
她是個代課老師,一個月沒幾個錢。
家裡主要的經濟來源是爸爸。
要是爸爸有個三長兩短,以後的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
三個哥哥跟我也嚇壞了。
不過媽媽很快冷靜下來,她先去派出所報了案,然後讓十一歲的大哥帶我們幾個回家,她直接去找爸爸。
臨走的時候,她拍著大哥的肩膀:「現在你是哥哥,弟弟妹妹們都要靠你,媽媽相信你可以做好。」
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大。
大哥帶著我們四個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大家都笑不出來了。
我手裡的糖葫蘆被雪花裹住,我舔了一口。
好苦。
大哥煮了粥,可我們都沒胃口。
隻有小啞巴餓極了,喝了一大碗。
吃過晚飯,隔壁的奶奶過來陪我們這群孩子睡覺。
她摸著我們的頭,不住地嘆氣。
夜裡風嗚嗚嗚地刮,我一整晚都沒怎麼睡。
天蒙蒙亮,媽媽就回來了。
她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疲倦。
把家裡生蛋的老母雞和牆上掛著的臘魚臘肉這些全部都裝了起來。
又穿著雨靴一家一家地去借錢。
爸爸的情況很嚴重,醫生說先準備 10000 塊。
以那時的經濟條件,一萬塊是一筆巨款。
爸爸在工地上幹一天才 15 塊錢。
包工頭說是他自己踩空了梯子,隻願意出兩百塊錢的醫藥費。
欺負我爸爸昏迷著,連之前欠的工資都不想給,說錢早就結清給爸爸了。
媽媽借遍了全村,也就湊了一千多塊錢。
她帶著家裡值錢的東西又匆匆要去縣城。
我把廚房的十幾個雞蛋包著追上她:「媽媽,這個也可以賣錢。」
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媽媽。
孩子總是敏感的,天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害怕。
媽媽紅著眼摸摸我的頭:「留給你們吃。」
「敏敏,你永遠都會是爸爸媽媽的女兒。」
她叮囑大哥好好照顧我和小啞巴,讓我們不要擔心,爸爸的事情她會處理。
風雪那麼大,把媽媽的背影都吹得模糊了。
家裡水缸沒水,大哥去池塘裡挑水,我也跟著去。
結果碰到了幾個嬸嬸,生母也在其中。
有人看著我嘆氣,說王家要是出了事,以後怕養我不起,到時候說不定還是要送回去。
生母狠狠啐了一口:「她就是個掃把星,王大頭本來好好的,她一去就摔下房頂。這掃把星再回我家,我們可不要。」
「別害了我乖乖金寶。」
「趁早死在外面算了。」
04
大哥拉著我的手,擲地有聲:「敏敏是我妹妹,有我的飯吃,就不會餓著她。才不會把她送回去。」
我眼睛唰地一下就紅了。
生母翻著白眼:「你一個小屁孩,做不了主。」
大哥氣得臉都紅了。
這時,隔壁王奶奶嘆氣道:「阿翠,你少說兩句。敏敏是你肚子裡爬出來的,你就不盼著她一點好?」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生母臉色難看,陰陽怪氣:「我哪能不盼著她好,盼著她以後大富大貴,可她沒這個命啊。」
這天中午,我隻吃了雞蛋大小的一坨飯。
少吃點,爸爸媽媽就可以少一點負擔了吧。
可大哥又給我裝了一碗飯,並且把最後一勺燉雞蛋扣在我碗裡:「吃吧。」
他給小啞巴也加了一勺飯:「你也多吃點。」
小啞巴張了半天的嘴,艱難地開口:「謝謝。」
原來他不是啞巴啊。
就是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可能是生病了吧。
傍晚時,大姐來找我。
她看著我身上穿的衣服,問:「這是劉嬸給你買的新衣服嗎?」
我點點頭:「是媽媽給我買的。」
大姐皺起眉頭,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媽媽說要是劉嬸到時候不要你,她就把你送到李家村去給人當童養媳。」
「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我才偷偷跑來告訴你的。」
這天夜裡,媽媽在醫院沒有回來。
又是隔壁奶奶過來陪我們睡覺。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又被送回生父生母那,他們用鐵籠子關著我,用鞭子抽我。
我被活生生嚇醒。
聽得外面啪啪啪的敲門聲,還有村支書急切的聲音。
不會是爸爸出事了吧?
大哥也驚醒了,趕緊去開門。
原來是小啞巴的爸媽找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