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屋翻出了個小本子和一疊皺巴巴的錢。

「這是你給我的所有的錢，我全還給你。」

「至於那些吃的，是你硬塞過來的，不過，我也都記下了，以後我會全部還給你！」

我像他塞給我那樣把錢全部塞了回去。

他沒接，那些皺巴巴的紙幣散落了一地。

看熱鬧的鄉親勸我說，他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讓我不要這麼狠心。

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

對啊，為什麼有些父母就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就因為他想要個兒子，而我偏偏是個女兒嗎？

女孩子就不配擁有父母的愛嗎？

可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他們不懂，我也懶得跟他們掰扯。

我不在乎了。

不在乎愛，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我隻想快點大學畢業，給舅媽賺錢！

那天他蹲著身子一張一張把錢撿起來，走的時候又塞給了舅媽。

兩個人拉扯半天，舅媽一氣之下把錢扔得遠遠的。

Advertisement

他既狼狽又著急地跑過去撿。

再回頭時，舅媽已經把門關上了。

15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表妹要結婚了。

二是劉耀祖跟人打架被人廢了一條腿。

但是對我來說，表妹結婚才是大事。

我回去後把這些年攢下的五千塊錢全給了舅媽。

那時候的五千塊是一筆大錢，舅媽拿著錢的手一直在發抖。

她問我哪來這麼多的錢。

我故作輕松地回答：「我當家教賺的呀！」

「這錢給表妹買嫁妝，買大彩電，大冰箱！」

「讓表妹風風光光地嫁過去，不要被婆家人看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舅媽哭。

她聽完我的話就背過身子去，哭到肩膀顫抖。

舅媽邊哭邊說了一句：「你一個女娃兒，邊讀書邊攢下這麼多錢得遭多大罪啊……」

這一句話讓我破了防。

是啊，好遭罪好遭罪啊。

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不舍得添衣服，得挨冷挨餓挨人白眼。

可我不想讓舅媽更難過了。

我咬著嘴唇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學著舅媽之前的話。

「哭什麼呢？這是高興的事啊！」

那筆錢舅媽死活不肯要，最後我背著她去給表妹買了嫁妝。

看著表妹裝了滿滿當當的嫁妝出嫁時，舅媽笑得很開心。

等到賓客散去，她又罵了我一句：「你啊你，淨浪費錢！」

「以後為你自己攢點錢，為自己多著想！」

可我卻很高興。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為這個家付出。

表妹結婚，我爸也來喝喜酒。

他聽到別人說我給表妹買了一車的嫁妝後，滿臉都是不高興。

回去時，他喊我有空回家看看。

說劉耀祖被人廢了一條腿，他沒錢送他去好醫院醫治。

我聽懂了他背後的意思。

他無非就是想讓我出錢給劉耀祖醫治。

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敷衍地應了一聲：「哦。」

從奶奶去世後，那個家就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那裡的人也不再是我的家人了。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16

我找到工作後，身上那股拼勁一如既往。

從拼了命學習到拼了命工作，我一刻都不敢放松。

這種拼命能讓我升職加薪也能讓我更有安全感。

舅媽時常打電話讓我要多注意身體。

說兩個表弟也出去打工了，家裡的債也還清了。

舅媽讓我不要那麼拼命。

可她不知道——

小時候我拼命活著，拼命讀書。

我已經拼命習慣了，改不了了。

我爸不知道從哪知道了我的電話，也時常給我打電話。

隻要我接了，他就會從我小時候說起。

他說：「你那會兒生下來跟個小老鼠一樣，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養大的。」

「雖然小時候我對耀祖好了些，可我也沒辦法，他畢竟是咱老劉家唯一的男丁啊！」

「過去的事，你也不能怪我，在村裡要是沒個兒子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的！」

「星星啊，我心裡也是愛你的啊！」

「不管怎麼說，我都是你爹，說破天了你也不能不認我這個當爹的！」

「當兒女的哪能怪當爹的，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也別較真了！」

末了，他又會說一句：「現在我老了老了就指望你養了，你不能光給你舅媽打錢，也得給我打點伙食費啊！」

他說得可憐且卑微。

他開始給我寄家鄉特產，他自己做的燻肉燻魚，自己上山採的各種野菜。

每次收到，同事們都很羨慕，說我爸對我這麼好。

我每次都笑笑說不出話來。

這種愛讓我感覺像一件湿透的棉袄。

穿上冷，脫下也冷。

我不回應他會罵我沒良心，我回應了他會借此壓榨我。

我不理他的時候，他就跑到舅媽家去鬧。

說他老了我不管他，罵我良心被狗吃了。

迫於無奈也不想舅媽被打擾，我每個月會固定給他打 500 塊。

工作了幾年後，我在我們縣城裡買了兩套房。

縣城的房子雖然不貴，但是也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

過年時，我帶著那兩本紅彤彤的房產證回了舅媽家。

舅媽看見風風火火的我習慣地罵了一聲：

「死孩子，回來也不知道提前說一聲，我好讓你舅舅去接你啊！」

我嬉皮笑臉地笑著，像從前那樣說：「不用，我自己能行。」

舅媽接過我的行李，責怪了一句：「你就是犟！」

「進屋吧，你的房間我都給你打掃過了了，床單被罩也都洗過了！」

我又有些想哭了。

這麼久沒回來過，舅媽家還保留著給我的房間。

每次回來的床鋪都是幹幹淨淨的，被子都是剛洗曬過的。

這些，我跟兩個表弟是一樣的。

小時候，舅媽嘴上罵我，可給我的東西從不比表弟表妹們少。

年夜飯上，我拿出了那兩本房產證，分別給了兩個表弟。

「這是我給你們買的婚房，一人一套。」

17

聽見我的話，大家都愣住了。

半晌大表弟反應過來：「姐，你怎麼給我們買房了？」

我想著繼續夾菜吃飯，故作輕松地說：「對啊，你們結婚不得要有婚房啊，姐給你備好了，你可要加油努力讓舅媽早點抱上孫子了！」

「你這孩子，你說什麼呢？」舅媽搶過房產證又遞過來給我。

「不能要！這是你姐拼了命才賺到的錢！」

我沒接，埋頭又扒了一口飯才說：「舅媽，我吃了你家那麼多年的飯，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兩套房子是我的心意，你要是不要我以後就不敢再回來了！」

舅媽的手頓在半空。

一向很少說話的舅舅接了過去：「拿著吧，我們的家也是星星的家！」

這些話被過來找我的爸爸聽見了。

他大步跨了進來拍著桌子說：「你給兩個表弟買房我不同意！」

「哪有給外人買房的道理！」

舅媽想站起來跟他爭辯，被我攔了下來。

從前，她替我出頭。

可現在，該輪到我自己去面對了。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絲毫不帶感情地說：「輪不到你同不同意。」

「舅媽從小供我吃喝供我讀書，我不應該嗎？」

「我不光給表弟買房，將來我還要賺錢把這個老房子推了給舅媽蓋新的！」

「你……你……」他氣得嗆住了。

幾年沒見，他瘦了黑了背也更駝了，可我對他連可憐都沒有了。

現在，我隻覺得厭惡。

「你走吧，以後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的生老病死我會負責給錢，其餘的多一分都沒有。」

他緩過勁來開始說：「村裡就你這麼沒良心的！」

「別人家的女娃兒賺錢都是先孝敬爹娘的，你看你像什麼話！」

「別人家的……」

他話未說完我便打斷了他：「那你要不要看看別人家的爹是怎麼當的？」

這句話讓他噎住。

他愣在原地好久才開口：「我有什麼辦法？我確實拿不出來錢供你讀書。」

「再說了，咱家就耀祖一個男丁，那是跟你同一血脈的弟弟啊！你本來就應該早早出去打工賺錢給他娶媳婦的！」

「村裡的女娃兒都是這麼幹的啊！也就是你舅媽家有錢才送你念了大學，可你不能光認他們不認我這個親爹啊！」

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也從不覺得有愧於我。

他對我從未有過付出，卻依舊想等我去感謝他、報答他。

他覺得他想要個兒子沒錯。

他覺得村裡人人都不重視女兒的做法也是對的。

這種爸，我也不想多費口水跟他掰扯。

我起身走了出去。

他見我不再搭理他，也跟著我追了出來。

我加快腳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前面攔住了我。

放軟了聲音近乎哀求道：「算了，你買就買了。」

「隻是，耀祖是咱家的唯一的血脈，你也得給他買一套房好讓他成家立業啊。」

「星星，以前就算是我不對，可我也是你爸啊！」

「我心裡也是愛你的啊，隻是耀祖是……」

「你愛我的方式是打我，不給我念書，教劉耀祖打我，讓我給他做人血饅頭！」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這些年的委屈全吼了出來。

「你抿心自問, 你是怎麼愛我的？」

「你愛我你給我起名叫劉克星, 從你叫我劉克星那天起你就該知道會有今天！」

「還是說你沒錢了說你愛我, 你老了說你愛我，是這樣嗎？」

「要哄著我給劉耀祖買房了才說愛我！」

「爸, 你能別惡心我嗎！」

我剛吼完, 村子裡不知道誰放了鞭炮。

鞭炮炸響, 瞬間劃破寂靜的夜空, 震耳欲聾的聲音仿佛是天地間最熱烈的歡呼。

堵在我心口的那一口氣也在這一瞬被全部釋放了出來。

我轉身離開時, 腳步都感覺輕快了不少。

天地萬物, 不過轉眼一瞬。

我不原諒你, 但是我要學會放過我自己。

一念放下, 萬般自在。

18

那天之後，我把姓名改掉了。

從此以後，我徹底擺脫了「劉克星」這個名字。

我跟著舅媽姓，給自己改名叫「田恬」。

舅媽第一次喊我田恬的時候, 我很大聲地應了一聲：「哎！」

應著應著我就笑出了眼淚。

那個名字帶給我的陰影從此將煙消雲散！

我不用再因為名字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 不用再因為名字被人取笑了。

我不要再做克星, 我要做我自己的星星！

那天起，我再沒見過我爸。

舅舅跟我說, 爸爸老了不中用了，劉耀祖氣他幫不了自己對他非打則罵。

最後, 劉耀祖在村裡待不下去了扔下他跑了。

劉耀祖走後，他時不時就要拄著拐杖到舅舅家裡找我。

最後來的那一次, 摔在了半路，差點沒救過來。

舅舅跟我說的時候, 我心裡很平靜。

舅舅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他。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要。

我讓舅舅幫我把他送進了縣上的養老院。

可他哭著喊著不肯去, 說那個地方是沒兒沒女的老人才會去的。

他說他有兒有女不能去那種地方,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裡。

他甚至以死威脅要我回去看他。

我聽了也隻是一笑了之。

也罷。

該我盡的義務我不逃避。

至於你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我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此生緣盡, 希望你下輩子不要輕易當爹了。

你不配！

世間的女孩子都值得被愛被呵護。

而不是因為一個性別從小被人踩進泥濘裡翻不了身。

……

我賺錢給舅媽在宅基地蓋了新的房子。

舅媽把那個最大的房間留給了我。

每次我回去，她都要埋怨我給這家花了那麼多錢。

末了，又拉著我說讓我要多為自己考慮, 快點找個男朋友結婚生子。

我笑了笑隨口應了一聲：「算了，我這樣的家庭……」

我話還沒說完，舅媽就像小時候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扯著嗓子說：

「你什麼家庭？你有我有你舅舅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你們幾個都孝順懂事, 你學歷高能賺錢！」

「我們大家都很愛你啊, 我們的家庭有哪一點不能拿出去說的？」

「有哪一點是高攀不上別人的？相反你是這個家裡最值得更好的！」

一半一半的概率，我爸咬著牙選擇了保小。

「（全」舅媽很少把愛說出口，可今天她說她愛我。

我聽得淚眼朦朧, 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原生家庭曾經讓我卑微到塵埃裡, 就算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會下意識地覺得低人一等。

可舅媽今天讓我知道——

即使我沒有得到原生家庭的寵愛, 可我也是有人愛的。

小時候我做過的噩夢都不是我長大後的模樣，我又何必去耿耿於懷呢。

我笑著用力握住了舅媽的手。

「我知道啦，我值得被愛, 我也值得更好的！」

日光燦爛地照到我跟舅媽的臉上，我們相視一笑。

原來，當一個人踮起腳尖靠近太陽的時候。

全世界都擋不住她的陽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