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案而起:「奚小狗,你居然是太子!」
奚雲烽:「……」
謝允珩語氣冷漠如寒鐵:「柳小姐請回吧,我從沒答應過這門婚事,柳太傅那邊我自會去說明。」
柳姑娘幾乎落淚:「可是太子殿下,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爹亦效忠於您,即便殿下不欲娶我為妻,我自甘做妾,殿下也忍心拒絕嗎?」
奚雲烽悄悄附在我耳邊:「他拒絕不了,柳太傅朝中勢力大著呢,他得靠那幫言官鞏固地位。」
我揪他耳朵:「就你知道,就你能叭叭!」
奚雲烽委屈得很:「姐姐,我都是為你好,我怕你被那小子騙了,他都沒告訴你他是太子。」
我頹然坐下來:「我知道的。」
怎麼能不知道呢,第一次見面他就告訴我了。
出身富貴人家卻不知道錢是何物的少爺,身邊帶著功夫出神入化的影衛,玉佩衣料隨處可見龍紋式樣,連狀元也對他禮讓三分。
是我一直遮著眼,不願睜開。
這場少女心事,我想賭一把,卻從一開始就沒有入局的資格。
我不服氣,瞪奚雲烽:「太子怎麼了,太子很了不起嗎?等我當了皇帝,也封你做太子!」
奚雲烽樂了:「姐姐,我們兩個孤家寡人,還挺適合造反。」
25
謝允珩是太子,而我不可能是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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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挺難辦,我在小院裡和寶珠商量主意。
寶珠比較天真:「小姐,我看謝公子挺喜歡你,你就去當太子妃又有何不可?」
我問她:「你知道當今皇帝,後宮有幾個貴妃、幾個妃、幾個嫔,分別是幾品,又是什麼封號?」
她搖頭。
我跳起來打她:「不知道!不知道還敢進宮!上午進去下午就被人賞一丈紅,我都不知道上哪口井撈你!」
她抱頭鼠竄:「那小姐你自己進宮,我不去了,回頭你榮華富貴喜當皇後,記得賞我點銀子花花。」
我追著她跑:「合著我進去賣命給你打工是吧?」
鬧了一通,她又出主意:「奚家公子人也不錯,要不小姐你跟了他也行。」
我問:「哪裡不錯?」
她掰手指頭:「他人好,單純。」
我說:「他單純,他單純還能把柳姑娘搬過來?」
她又說:「他是武狀元,身體好,嫁了他還可以當個將軍夫人。」
我不以為意:「謝允珩身體也好,體力也挺好。」
天天爬山,體力能不好嗎。
寶珠哎喲一聲:「這話是我能聽的嗎?」
沒辦法,寶珠拿來個骰子:「小姐,要不你擲骰子吧,單數選小狗,雙數選太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紅白相間十分可愛。
這倒是個好方法。
我攥著骰子,在心裡想了想,手猛地往上一拋。
骰子拋到最高點,迎著太陽透出光來,亮瑩瑩的。
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這方法絕妙之處在於,不用等它落地,我已經知道心中最想要的答案。
骰子落在地面,寶珠湊過去看,我一腳把它踹進了池塘,骨碌碌激起一串漣漪。
寶珠嚇了一跳:「小姐,你做什麼?」
我轉身出門:「你別管,我自有主意。」
26
推開木門,看見謝允珩在門口。
我這才記起來,我生他氣,昨晚把他趕出了小院。
沒想到他自知對不起我,在門外站了整整一宿。
那張絕塵的臉此刻憔悴而破碎,他形銷骨立,一向清整的衣衫松垮凌亂,風帶起他散亂的發絲,大太陽下像遊蕩世間的孤魂。
看見我的瞬間,他眸子亮了一霎,很快黯然無神,嗓音因幹涸而嘶啞:「阿鳶……」
他踉跄走了兩步,伸出的手觸碰又收回,眼底滲著一片薄紅:「別不要我。」
我說:「行了行了,知道了,進屋等通知吧。」
27
我先去找了奚雲烽。
我開門見山:「我不可能嫁給你。」
他垂頭喪氣:「哦。」
我接著說:「除非你奚家洗清罪名,讓我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將軍夫人。」
奚雲烽:「!」
他果然很好哄。
他愣了半晌:「姐姐,你都知道了?」
就這腦瓜子,八百年都翻不了案。
於是我給他指條明路:「你和謝允珩一道,他是太子,你好好配合他,有他幫你肯定能行。」
他倔脾氣又上來了:「我不要跟他一起,我自己能行。」
我氣笑了:「你行什麼,沒我救你你都被仇家追殺死了。奚家要是翻不了案,一輩子頂著勾結外邦的名頭,難道要我不清不白嫁過去,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嗎?」
心頭思緒翻湧,他低下頭,沉默著攥緊了拳,手背青筋凸起,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熱血與不甘在四肢百骸裡激蕩。
半晌,他聲音帶著一絲啞:「好。」
又抬頭望向我,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渴求:「姐姐,如果我做到了,你願嫁給我?」
「當然!」我想了想又補充,「但你一定別跟謝家小子說,不然他不肯幫你。」
他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不信,你立字據。」
我毫不猶豫立起手掌:「如有違誓言,就教我所求皆不得,所願皆虛妄……」
他急急衝過來攔下我,語氣近乎呵斥:「好姐姐,不許說了,我信你。」
瞧,他真的很好哄。
28
謝允珩顯然沒那麼好騙,我思索片刻,拎了壺烈酒回去找他。
天色已經暗下來,他竟一直沒休息,眼下烏青重得愈發厲害。
此時坐在院中,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口。
寶珠哭喪著臉坐在旁邊,唔,大概是在當人質。
我打發寶珠去弄點吃的填肚子,她趕緊一溜煙跑了。
轉頭對上謝允珩幽暗的眸子。
許是我表情有些生硬,他瑟縮了一下,眼中湧上悲慟,語氣卻緩慢而堅定。
「阿鳶,我已修書回京,向父皇引愆退身,請辭太子之位。
「以後我們就當一對普通夫妻,過尋常市井生活,你可願意?」
「什麼?!」我立刻跳起來,「我不願意,你快把信拿回來!」
他愣住了。
「愣著做甚,你不當太子,我怎麼當太子妃,將來怎麼當皇後!」
他很迷茫,但仍在迷茫中喚出了影衛,去追信鴿。
影衛罵罵咧咧地去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跟他算賬:「什麼意思,你覺得我不配當太子妃?」
他慢慢回神,眼中一點一點綻放出極大的光彩。
玲瓏剔透的人兒連話都有些說不清:「阿鳶,你是說,你、你願意跟我回京?」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怎麼,你想娶柳姑娘?」
「自然不想!」
「那崔尚書、趙太尉、沈大將軍家的女兒呢?」
「統統不娶!」
我樂呵呵,又灌他一杯:「可他們把持大權,你不娶他們女兒,朝中不穩怎麼辦。你還有教百姓安居樂業、世間海晏河清的抱負。」
酒意化作眉間泠冽,他又成了那個舉世無雙的公子:「無用之人,才會以女子的婚事作籌碼。我有法子。」
「那你娶了我,以後可不許娶別人了。」我歪著頭,「好像沒聽說哪個皇帝後宮隻有一人的。」
他笑得恣意,握著我的手鄭重道:「我這輩子,隻想和阿鳶一生一世一雙人。」
十丈軟紅塵,得君此諾,刻骨不忘。
時機成熟,我趁機提條件:
「那你幫我一個忙,奚家小子那事你知道吧,你幫他沉冤昭雪,事成之後,我就和你回京。
「畢竟這段時間……確實對不起他。」
他摸了摸鼻子:「那是他技不如人。」
餘光瞥我一眼,又馬上道:「阿鳶說得甚有道理,我也一直想查清此事。」
我滿意了,親手拿起酒杯喂他。
天上明月正圓,清冷的光灑滿院落,他坐在此處,謫仙似的,就著我的手喝了酒,喉頭一滾,唇邊落下幾滴水珠。
氣氛正好,我扔了酒杯,湊過去,仰頭吮了那水珠。
他一張臉陡然染上緋色:「阿、阿鳶,你……」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酒壯慫人膽,我唬他:「怎麼啦!剛剛還說要娶我,現在讓我佔點便宜又不樂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喃喃道,「隻是覺得你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我心裡一驚,將嗓子放得越發低,越發軟:「阿珩不喜歡?」
我能感到他倏然的情動。
他情不可抑,低頭含住我的唇廝磨,大手在後頸揉捏,加深了這個吻。
鋪天蓋地的男子氣息籠下來,我得了甜頭,水似的依進他懷中,細細密密貼緊他,灼熱氣息撩撥著他的耳。
「阿珩……不想要我嗎?」
勁瘦窄腰驟然發力,我身子一輕,被他凌空抱起。
他喘息凌亂,衣衫也不整,眸色深得驚人,卻帶著隱忍和壓抑。
「我不能……」
我執意放縱一回,迷離地睜著眼,仰起頭去親他的喉結,手在精壯胸膛遊走,煽風點火。
單薄布料下,結實的腰腹驟然緊繃,他悶哼一聲,終於放棄抵抗。
……
天上有輪圓月。
屋內有張好床。
床上有兩個人。
地上有一攤衣。
……
29
次日,謝允珩和奚雲烽出發,前往奚家曾經鎮守的西南邊陲。
我像每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生活,寫信,盼他歸來。
謝允珩寫【思卿如流水】,我寫【努力加餐飯】。
他寫【南風知我意】,我寫【鬢影春雲亂】。
想象空間很大,他不回了。
奚雲烽那邊簡單,他不愛寫字,我買本將軍打仗的連環畫給他寄過去,他就能消停好幾天。
寶珠嘖嘖稱奇:「小姐,你有紅顏禍水的潛質。」
怎麼說呢,人的潛能,都是被逼出來的。
一個月後,傳來好消息。
還是從說書先生處聽說的。
我挺納悶,他們的故事情報居然比加急密報還快?
故事說,奚家七世簪纓,歷代鎮守邊關,一年前鎮遠候大破敵軍,將邊境線推出三百裡,卻在得勝回京之際遭人暗算,全家上下七十四口生生滅門。
百姓正憤怒不已,朝中卻有傳聞,奚家早與外敵勾結,熙朝皇帝本欲清算,因此意外也就不了了之。
但這頂黑鍋卻嚴嚴實實扣在了奚家頭上。
本以為此事已無轉圜,誰料今年科舉出了個武狀元,正是奚家後人!
這奚家後人不僅武功了得,更是謀智過人,憑借著種種蛛絲馬跡,揪出了屠殺全府的幕後黑手和勾結外敵栽贓嫁禍之人。
熙朝皇帝得知此事,大為震動,當場為他加官進爵,封了鎮遠候。
至此,奚家終於得以清洗罪名,新任鎮遠候經此一役也打響名號,眾望所歸。
我提著一口氣聽完,終於長長嘆息,放下心來。
他們果然是要展翅於九天的大鵬。
30
轉眼,禹州張燈結彩,大紅喜緞掛了滿城。
是遲來已久的狀元遊街。
也是為新一任鎮遠候的慶功。
奚雲烽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卻比往日褪去幾分稚嫩,多了幾分成熟鋒芒。
他從城門遙遙而來,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每近一步,臉上的笑意就苦澀一分。
他下了馬,嘴唇抿成一條線。
「姐姐,你要走了,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百姓以將軍為傲,我亦以將軍為榮。」
他重重呼吸,聲音似有哭腔:「我知道。」
又說:「謝謝你。」
他翻身上馬,遊行隊伍的樂聲又響起來。
「姐姐,我要回西南了。就讓這支隊伍為你送親,也算我陪你出嫁。」
眼中噙滿淚水,我慌忙轉身,鑽進謝允珩的轎輦。
他策馬觸了一下謝允珩:「你要是敢欺負姐姐,我就帶兵殺到京城,造你的反!」
謝允珩笑罵他:「去去去,臭小子就愛顯擺,我回京成親的事,你在這出什麼風頭!」
又俯身溫柔問我:「寶珠呢,怎麼不見一起?」
我搖頭:「她已許了人家,是樁好姻緣。」
他靜立,片刻後笑道:「如此甚好。娘子,那我們便啟程了。」
我羞紅了臉,啐他沒個正經。
31
一個月後,浩蕩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謝允珩心情大好:「阿鳶,眼下時辰尚早,我先帶你去嘗嘗慶雲樓的糕點,再去昨天說的廣和樓聽戲,你定會喜歡……」
他眉梢輕挑,語帶笑意:「阿鳶,怎麼不說話,可是累了?」
寶珠拎著賬本從角落鑽出來,面露喜色。
「(當」轎中空無一人, 隻有一枚香包, 靜靜放在軟座上。
天青色, 石榴形, 包身繡了一隻白鳶,底部綴著流蘇, 飄逸靈動。
鞋帽贈兄長, 香包贈情郎。
他要體國安民, 要平治四海, 他要以天下為己任。
他能以身許國,不能以身許我。
他是皎皎不自知,卻不是我一人的月。
謝允珩的淺笑始終掛在臉上,手仍是撩起簾子的動作, 眸子卻失去了焦點。
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很久很久,直到灰白的天下飄起了細碎的雪,直到涼雪覆了滿身,才從荒蕪中醒來。
他緩慢起身, 眼神空洞而遙遠,望向深不見底的宮殿。
他獨自踏上那條路, 東風浩蕩,孤影相伴。
32
史書記載, 大熙朝是個有福氣的朝代, 這個有福氣的朝代出了兩位曠世逸才。
一位是將門之才, 十六歲就當了鎮遠候, 多年來戍守邊關抵御外敵, 破敵無數屢建奇功, 打得西戎族聞風喪膽,人稱「帝國寶璧」。
一位是經國之才, 十三封太子, 十六登帝位,在朝中恩威並施, 雷霆手段祓除奸黨, 法度嚴明政通人和。在位十五年,大熙朝國運昌隆,民生安穩, 天下歸心。
更奇的是, 他終身未娶, 後宮長久空懸。
可惜這位仁君天年不遂,年僅三十便與世長辭。
饒是如此,他竟也在薨逝前將一切安排妥當, 大熙朝穩妥渡讓給下一任國君, 依舊的國泰民安。
但也有野史記載,這位仁君並沒有真正離世,而是假死退隱後, 去了南邊一處小城。
據傳聞, 那城中有間繡坊,老板娘繡得一手精妙絕倫的畫繡。
國喪之後七日,那坊中掛出了一幅畫。
畫的是一對神仙眷侶,縹緲山色, 雲中白鳥連綿,相伴而去。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