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顧宥琛的第十八年,他當著一群人的面剖開了我的身體,把我丟在雪地裡。
他語氣調侃:「仿生人就是這點好用,體內的備用能源正好能給若若取暖。」
「走吧,明天喊維修廠的人把她帶回去。」
顧宥琛不知道,他離開後,他的死對頭匆匆趕來,用外套緊緊裹住了我。
我聲音低弱:「……您說的幫我修改核心代碼,什麼時候能完成?」
他說:「明天。」
我的核心代碼是「愛」,綁定對象是顧宥琛。
明天,終於可以重置綁定對象了。
(01)
冰天雪地,茫茫一片。
我正在脫衣服。
一件一件,直到瓷白的上半身都裸露在空氣裡。
圍觀的人,目光要麼驚奇,要麼嘲諷,要麼不懷好意,但一直在起哄,就像是在賞玩某件待價而沽的新奇玩意。
這也很正常。
因為我是仿生人,在他們眼裡本就不算人。
今天是顧宥琛訂婚宴後的一場野營,可忽然而至的大雪讓一切計劃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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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火鍋的能源不夠用了。
但是沒關系,顧宥琛特意帶了我。
仿生人就是能源。
解到內衣扣子時,顧宥琛看向一旁興致勃勃的圍觀者,臉色沉沉,皺眉喊停:「行了。」
我乖順地停止了動作。
天很冷。
我是顧家研制出最成功的試驗品,擁有等同於人類的一切感覺。
所以我被瑟瑟寒風吹得渾身發抖,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我明明是聽他的話脫掉衣服,顧宥琛卻似乎有些生氣,從齒縫裡擠出一句「不知廉恥」。
「阿琛,好冷。」穿著厚厚絨服的女生正依偎在顧宥琛身邊撒嬌,她舉起蔥根般白淨的手,「我的供暖器沒電了。」
剛剛還眼神冰冷的顧宥琛被她拉了拉袖子,瞬間就溫柔了下來。
他摸了摸女孩的頭:「好,她的能源很多,我們多拆點下來。」
美麗的女孩甜蜜地彎起眼,無意中瞟見我,厭惡的神情一閃而過。
白若晴是顧宥琛的未婚妻。
我系統地學習過情感這方面的知識,所以我明白,為什麼白若晴討厭我。
因為我從顧宥琛六歲時就跟著他,時至至今,我是陪伴他最久的一個人。
愛是具有排他性的,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和白若晴解釋,不用在意我,因為在顧宥琛眼裡,我並不是「人」。
我被設計出來的初衷就是保護這個家人忙碌的顧家小少爺,「愛他人」是我的核心代碼,綁定對象就是顧宥琛。
我的一切都是顧宥琛的,除了名字。
我叫懷夕,是還沒見到顧宥琛時,我給自己取的名字。
我任他予求予奪,從來毫無怨言。
因為我愛他。
我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會聽從他的一切吩咐,包括他說的,以後替他和白若晴孕育後代。
也包括現在,剖開我的身體,取出備用能源,為白若晴的供暖器充電。
我安安靜靜地躺下,顧宥琛已經從包中取出一把小刀,在我身邊蹲下。
他的聲音生硬:「沒帶專門的工具,估計會對你有損傷。」
頓了頓,像是想說什麼,最終看著我平靜的臉頰,卻什麼都沒說。
我的睫毛顫了顫,心裡其實吶喊了無數次「不要」,可我說不出口,隻能輕輕地「好」了一聲。
每次被打開都很疼。
我從來沒告訴他,用專門的工具也很疼,疼得我幾乎要掉眼淚。
但沒有哪一次,比得上這次的疼。
也許我的心髒也在疼。
有人告訴我,這是我自己的情緒,叫難過。
我一聲不吭,感覺有人圍觀過來,顧宥琛的朋友們對著我敞開的胸腹拍照,人聲嘈雜,有哄笑和驚嘆聲。
這是第一次,我被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剖開。
隱約傳來白若晴不忍的聲音:「阿琛,你說會對她有損傷……」
然後是顧宥琛漫不經心的笑:「她是仿生人,死不了,明天要修理廠拖她回去修一修就好了。」
緊接著,又是他的朋友嘻笑著隨口說道。
「可惜隨哥沒來,不然能當場修好。」
這句話後,現場氣氛便凝固了。
說話的人自知失言,訕訕地轉移了話題。
他說的隨哥是隨家少爺隨泱。
這個圈子都是顯貴之家的後代,各個家族之間千絲百縷聯系著,即便是關系不好也總能保持表面關系,虛與委蛇。
但隨泱和顧宥琛是個例外。
所有人都知道隨泱和顧宥琛不合。
顧宥琛評價隨泱,是一個簡單的「裝」字。
而隨泱對顧宥琛,甚至是不屑評價的態度,就是扯著嘴角笑了一聲。
既然到了這樣表面關系都不屑維持的地步,顧宥琛的訂婚宴,根本不可能邀請隨泱。
我其實是有一丁點失落的。
因為我想見一見隨泱先生。
疼痛到一定程度,對身體也是損傷,所以我有強制休眠機制,可以自己開啟。
這是隨泱教我的。
顧宥琛討厭隨泱,我本來也應該討厭隨泱。
可是我不討厭他。
那次他看見我湿淋淋地被扔在泳池邊上,原本已經走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又折回來把我背到休息室,給我灌了一杯姜湯。
我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我知道他很聰明,很厲害,我還在檢修的實驗室裡見過來幫忙的他。
所以在他問我需不需要幫忙的時候,我鼓起勇氣說:「您可以更換我的……」
我說不出來。
程序設定,我要一輩子愛顧宥琛的。
但隨泱好像瞬間懂了我的意思,他指了指我的心口:「你想換人?」
我不想。
不,我想。
我不想!
不對,我真的很想……
對,我不能想。
但是,想一想也不行嗎?
我和自己的核心做著抗爭,不知不覺好像落了眼淚。
「這個忙我可能幫不了。」隨泱有些無奈,嘀咕道,「有點麻煩啊,應該設計了核心鎖鏈……」
我愣了許久,然後搖搖頭:「沒關系,謝謝您。」
其實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我隻是覺得,愛顧宥琛太疼了。
我不想每一天都那麼疼。
我坐在椅子上無聲地流著淚,原本已經打算轉身離開的隨泱卻遲遲開不了門。
他嘆了聲氣,轉過頭時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最終溫柔地蹲下身,揩去了我的眼淚:「好了好了,我答應幫你,我一定能做到。」
哪怕是在夢裡,我也記得隨泱的手很溫暖。
一旁燃起的火鍋傳來香氣,歡聲笑語中,我的體溫越來越低,逐漸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昏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世界歸於安靜。
顧宥琛蹲在了我身邊。
他說他不會帶上沒有行動能力的我。
因為我的身體還沒合上,也失去意識和能源,要帶我走隻能背或者抱。
他們嫌麻煩,不會帶上一個累贅。
所以隻需要我在雪地待一晚,明天就會有檢修廠的人來找我。
好疼啊。
他們都走了,我呆呆地捂住冰涼的心髒。
……好冷啊。
忽然,我聽見了有人匆匆踏進雪地裡的聲音。
一件溫暖的外套緊緊包裹了我毫無知覺的身體,有人將我騰空抱起,好似是低聲罵了幾句,然後輕柔地用圍巾帽子把我罩了起來。
這個溫度我記得的。
我眼前灰蒙蒙的,於是低聲問:「隨泱先生?」
「嗯。」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裡,聲音好像有些低,「疼不疼?堅持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去。」
從來沒有人問我疼不疼。
從前我沒有哭過,顧宥琛說我是個沒有眼淚的怪物。
他從前把我當玩伴,後來把我當跟班,當奴隸,我都不在乎,隻要陪著他,我就很高興。
可是那一次,他說我是怪物。
我後來試過,我用了辣椒粉和洋蔥水倒進眼睛裡,我的眼睛很疼,流了眼淚。
我高興地跑去給顧宥琛看,他卻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罵我有病,惡心。
我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後來我就不想去證明什麼了。
直到那次隨泱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落了淚。
還有現在,我的眼睛明明不疼,卻流出了溫熱的液體。
我有些高興,輕聲說:「隨泱先生,我流兩次眼淚了,我不是怪物。」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可我知道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你本來就不是。」
我更高興了:「您說的幫我修改代碼,什麼時候能完成?」
「明天。」
「您打算把我的綁定對象換成誰?」
「你想換成誰?」
「我,我可以選擇嗎?」
「當然是你選。」
「那我想……」我聲音低弱,「我想……」
我知道那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
「……我想換成您。」
隨泱的腳步倏而一頓。
我連忙闡述理由:「我很有用,我想幫上您的忙,我隻要綁定了您,就能一直對您好了。」
他好像嘆了口氣。
大雪封山,萬裡無塵。
我聽見他無奈卻溫和的聲音:「愛一個人並不是無條件對他好。」
我茫然地想問什麼,他卻輕輕地將自己的衣服攏上了一點,罩住我被吹得冰冷的半張臉。
「不懂也沒關系,我慢慢教你。」
風太大,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所以我沒有聽清他的下一句話。
(02)
隨泱把我帶回了他的家。
他的家並不整潔,沙發有些凌亂,蓋著一床掉落在地上的毛毯,幾本翻開的書攤開在茶幾上,厚厚的資料幾乎無處擺放,散了幾張白紙在地上。
光腦時代,紙質書籍幾乎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