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氣味最重，我糾結半晌，推開門。
他就坐在那張桌子前，瓷白的手腕半露。
見我推門出來，他漆黑的眼緊盯著我。
「進去。」
我想起那個幻境，渾身一顫，急忙退回到屋子裡，但是他渾身的味道讓我也有些難挨。
我進了浴室放水，把自己泡進浴缸裡，尾巴控制不住地露出。
抬了抬尾巴尖，雪白的尾巴此時泛著粉色。
將腦袋埋進缸裡吐出兩個泡泡，敲門聲響起。
我沒理，他就一直敲，我不想動，將自己泡在水裡降溫。
許久有人打開了門。
他應該是難受，往常收得規規矩矩的觸手全部露出，試探著往我這邊蔓延。
見我泡在魚缸裡，問道：「你想解除契約嗎？」
是陪他度過發情熱的那個契約。
一日沒有完成，我便會被一直困在他身邊。
幾乎是我剛點頭，那些觸手便蜂擁而至。
不同於被鐵鏈纏繞，他控制了些力氣，盡量讓我覺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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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手挨上腰下某塊鱗片時，我控制不住輕呼，泡泡咕嚕咕嚕冒出一堆，他露出一個極其清淺的笑。
在我沒反應過來時，觸手突然將它撬開，鑽了進去。
我哆嗦著扭頭，觸手強硬地將我的腦袋轉了過來，直直對上他的視線。
「別躲。」
最後，我癱在浴缸，他將我託起走到門外。
我看著自己離那張桌子越來越近，他卷著我的尾巴將我放在上面。
輕笑一聲：「你好像格外喜歡這張桌子。」
此時，幻境與現實重合。
11
這半個月，除了那一次幫我解除契約，剩餘時間我大多都泡在水裡。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一點點浮現，又重新愈合。
他總站在岸上，偶爾有人魚來找他，就站在岸邊交換誓言。
半個月過得很快。
我抱著遊泳圈想再一次去海裡時，他倚在那張書桌上，看著窗外說：「顧衍來接你了。」
我推開門，顧衍就站在門外。
人類恢復能力不如我們，他脖頸上的白色紗布刺眼。
看見我時，對我露出一個笑：「聽聽，我來接你回家。」
在巫師這裡我沒有刻意維持人形，現在僅僅是一分鍾，竟然控制不好。
顧衍和他那些朋友，其實是討厭獸人的。
他們覺得我的尾巴難看，尖尖的耳朵難看，有蹼的手指更加難看。
也許人類審美就是這樣吧，我也不能怪他們。
我不想讓他惡心，衝屋裡喊。
「阿落阿落，快出來。」
我話音剛落，他就筆直地站在我面前。
這時我不再刻意保持人形，露出尾巴，從巫師身後探頭看向顧衍。
「跟你回去太疼啦，我不想和你回去。」
我隻是闡述事實，但是他卻突然後退一步，捂著心口跪在地上。
我仰頭問巫師：「他怎麼了？」
巫師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太開心。」
12
顧衍固執地站在門外，天空落下了雨。
巫師見我看窗外，拉上了窗簾。
解釋道：「人類和人魚一樣，都喜歡淋雨。」
契約完成了，半個月時間也到了，我想回海裡。
走前我向巫師道謝，說起這件事時，他身後的觸手又控制不住露出。
可能他也不習慣維持人形吧。
他狠狠捏了下鼻梁，遞給我一張地圖：「人魚大多都住在這裡，但是周圍有很多捕食者，你確保自己能回去時再嘗試。」
我向他道謝，他是我見過最熱心的巫師。
「從後門出去。」
我連忙離開，走前，我扭頭看他。
他倚在那張桌子上淡淡看著我，觸手收不回去，想往我這邊蔓延，他兩隻手便狠狠拽著那些觸手。
見我扭頭，他強硬開口：「快走。」
我覺得自己有些不一樣，平時覺得很長的一條路，眨眼間竟然已經走到了頭。
轉來轉去，我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去了顧衍家裡。
還有事沒做，必須回去。
那條人魚也許是知道我這是最後一次回來，悄聲和我說著她的方向。
我站在門前，用力一推。
能被顧衍藏起來的人魚，肯定很漂亮。
但是我推門進去，發現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那是條年長的人魚，發尾和皮膚失了光澤。
人魚泡在水裡，見我來了，直起身體，露出和顧衍相似的一張臉。
她喊我：「聽聽，過來。」
我挪到她身旁，看她半晌，最後問：「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海裡。」
她沒有從水裡出來，支起手臂趴在池子邊，這時透過水面，我看清她被鐵鏈鎖住的腰。
她搖了搖頭。
我沒感到心髒的跳動，問她：「你也把心髒給別人了嗎？」
她頓了頓，不知道想起什麼，臉上掛了一個笑。
「對啊，聽聽，我也給了我喜歡的人。」
交換心髒，這是相愛的兩條人魚之間的儀式。
那天顧衍說：「我不要你的心髒，你會死。」
但是其實沒有心髒，我並不會去世。
人魚的心髒並不是寶貴的東西，有不少人魚主動拿自己的心髒和巫師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結契那天，我以為他和我是同樣的心思。
在他睡著時，我把自己的心髒給了他。
他是人類，我的心髒藏在他身上，誰也看不出來。
我接著說：「那你們一起回海裡啊。」
她笑出了聲，眼尾笑出褶皺：「他是人類，出軌了。」
這才是人魚真正死去的原因，交換心髒的另一個人變心，人魚至此真正死亡。
王子變了心，美人魚不忍心拿回自己的心髒，最後甘願變成泡沫。
我急了：「那殺了他，把心髒拿回來。」
她點頭：「對啊，拿回來了。」
「但是顧衍不聽，他總覺得我會死去，他總覺得我說的話都是為了離開他。」
她鑽進水裡，遊了一圈，給我展示她腰上的鎖鏈，但是我知道這條鎖鏈根本困不住真正的人魚。
「困住我的不是這條鎖鏈。」
「那是什麼？」
她不說話，直直看向我的身後。
「顧衍回來了。」
顧衍應該是接到我回來的消息，衣服都沒換，淋著雨趕來。
我走到他身前，衝他伸出手。
「我來拿回我的心髒。」
美人魚不忍心拿走心髒，甘願變為泡沫，但是我沒有美人魚那樣無私的精神，我怕疼怕醜，我還沒有回家，我不想死去。
13
沒有在巫師家門口要，我怕他知道我的心髒在顧衍身上，又要開口罵我。
顧衍把手搭在我的手上，雨水順著睫毛滑落。
他驚訝地問我：「什麼？」
我沒回答，隻想盡快拿走自己的心髒。
我把手搭在他的胸口。
第一次在他面前變換了手指，指甲變長數倍，我狠狠捅了進去。
他控制不住靠在我肩膀上。
溫熱的鮮血濺在我的臉上，我對他說：「忍忍，很快就好。」
他喃喃著，我離得近，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這就是剜掉契約那天，你的感覺嗎？」
他胸口被我捅得血肉模糊，整個人因為疼痛陷入昏迷。
好了，剜掉契約的事，我們兩清了。
心髒在我胸口跳動，接著他胸口的傷開始快速愈合。
我疑惑地看向身後的人魚。
她笑了笑：「是我沒有教好顧衍，你走吧。」
顧衍臉色蒼白地跟我到門外，他又喊我名字：「聽聽。」
我扭頭看他。
隔著雨幕，他接著說：「是不是所有人都會離開我。」
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混合在他臉上。
他慢慢向我走來，邊走邊說。
「他想和另一個女人走，我殺了他，那樣他就能永遠陪著我。」
「她被我困在這裡，我給她找心髒，她就不會死。」
他停在我面前，抬起手，想觸碰我，最後卻蹲下身體，緊緊抱著頭，雨水淋湿他全身。
他渾身哆嗦，止不住地念叨。
「我該把你的心髒剜出來，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
「我錯了，我應該聽陸婉的，早點把你做成標本。」
「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
我蹲下身子看他。
巫師騙我，人類並不喜歡淋雨。
我變成人魚，用寬大的魚尾給他擋雨。
他依舊抱著頭，抬頭對上我的眼睛。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見我的模樣，眼膜上覆蓋著一層薄膜，耳朵不像人類那樣小巧，脖子上隱隱約約覆蓋著鱗片。
真的很醜。
但是他哭了起來，這次我能辨認出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
覺得我醜也不能哭成這樣吧。
他跪在地上，自暴自棄斷斷續續地說：「但是，我想看你圍著我笑。」
他養人魚是為了人魚的心髒，但是他屢次下不了手。
雪白的魚尾勾著他的手腕，他怎麼會嫌棄魚尾醜陋。
醜陋的是他這個奇怪的怪物而已。
陸婉屢次捂著嘴對他說：「你不會真的愛上這條人魚了吧，你忘了你原身多惡心？」
愛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此時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這條人魚。
我看他這副模樣，對他說。
「我們已經兩清了，你要是喜歡人魚，可以再養一隻。」
「你做得很好。」
他紅著眼看我，我接著說：「就是那次太疼了，我不喜歡，你要是養新的人魚，我想她也不喜歡。」
我的話落，他脖頸斷斷續續冒出鱗片，耳朵也變了形態，不過比起我的耳朵小了一圈。
我看見他這副模樣，恍然大悟。
一邊用尾巴為他擋雨，一邊說：「你應該去獸人學校上學，怪不得你不知道該怎麼養人魚。」
「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他後知後覺地摸上眼尾的鱗片，激動地問我：「很奇怪對吧？」
「是個怪物，對吧？」
他說完抬起手摸上我的魚尾，眼神渙散喃喃道：「沒了魚尾，你就不會遊走了。」
我動了動尾巴尖，認真糾正他：「但是我會疼。」
「我會不開心。」
他頓了一下，突然收回手指，抱住了頭，像巫師那樣，用力拽著自己的頭發。
衝我吼道：「要走趕緊走。」
我不明白明明聊天聊得好好的，怎麼下一秒突然生氣。
我也生氣，撤了尾巴不再為他擋雨。
冷了語氣：「把她身上的鐵鏈去了，她連心髒都給你了，你這麼對她。」
人魚拿回心髒，傷口根本不會消失。
我是抱著讓顧衍死的心拿走自己的心髒。
但是他的傷口恢復極快，而且一條畸形的人魚不回海裡能安安穩穩活到現在。
隻有一個原因，那顆心髒保護了他。
他顯然不知道這件事，拽著我的尾巴。
「你說什麼？」
「我說，快去把鐵鏈去了，還有人魚要泡海水。」
困住人魚的根本不是什麼鐵鏈，能困住人魚的隻有愛。
14
顧衍跌跌撞撞轉身，我看著那條人魚直起身子，衝他張開手。
她無聲對我說：「走吧。」
「我替顧衍和你說聲對不起。」
我第一次知道，人魚的速度可以這麼快，我順著巫師給的地圖，不過一晚上，便站在海邊。
扭頭看了看陸地，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下一秒直接鑽進了海裡。
我遊得越來越快，一連串的氣泡從耳後冒出，不時有好奇的小魚圍在我身邊。
前所未有的舒暢。
地圖上畫了一圈錯號，我不管，直接衝了進去。
一條鯊魚攔住了我的去路。
這時我才知道，人魚的力氣可以如此強大，我甚至可以輕松把它翻面。
我覺得它可愛，到處逗著玩。
等我反應過來時，身邊已經圍了一群。
有鯊魚咬住我的肩膀，撕掉我整條手臂，我立刻用魚尾硬生生將它折斷。
疼，但是心情舒暢。
在我想用魚尾把另一條鯊魚折斷時，有觸手纏上了我。
我被飛速帶離。
距離太遠，海底又一片漆黑，我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是誰。
「阿落，你來找我啊。」
他沒回答，七扭八拐地找到一片礁石。
天剛亮，看不太真切他的表情，隻察覺到他抿著唇看我血淋淋的手臂。
我牽著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向他炫耀。
「聽，我的心髒找回來了。」
手臂在慢慢恢復，我見他盯著我的手臂，笑著安慰他：「一點都不疼，你不知道，你再晚一點，我能把那幾條都殺了。」
他看了我半晌，最後露出一個笑，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我的腦袋。
「終於有了點人魚的樣子。」
我以為他是誇我，笑著搖搖自己的尾巴。
但是下一秒他又換了語氣。
「但是再耗下去，血水引來更難纏的東西，你就變成被別人攔腰折斷的人魚。」
我收了搖晃的尾巴，他嘆了口氣，又說：「但是比以前厲害多了。」
我又開心了，小弧度地搖晃尾巴。
他把我按進水裡，手臂撕裂的感覺又一次經歷。
但是這次我沒潛入水底，仰頭看著巫師。
在那方池子裡療傷，身體大大小小的傷口逐一浮現時。
我在水底，總是透過水面看他的影子。
他寸步不離地守著水下的我。
我想起被送到他那裡的第一天，他立下誓。
他說：「人魚聽聽，一生平安。」
許下的每一個願望，都需要用對等的東西來交換。
這麼大的誓言，我不知道他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見我發呆，挑了挑眉。
胸口的心髒不聽我的話，一下一下地劇烈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