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易容，也未戴面具，以雲岫的名字和樣貌，與慕容清並肩作戰。

北燕士氣高漲，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可能是看清了局勢，多座城池的守將，不戰而降。

盛夏，北燕軍隊攻破了南楚都城。

時隔快一年，我重新踏進了南楚皇宮。

找到裴序時，他在聽雨軒的花廊下坐著，衣冠整潔，沒有絲毫慌亂。

聽雨軒，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院子裡，有修竹三千。我喜歡站在廊下，聽那雨打竹葉的聲音。

「慕容清，我想單獨同阿昭講幾句話，行嗎？」

慕容清看了看我，我捏了捏他的掌心，向他點點頭，獨自走了進去。

院門開著，慕容清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邊的情形。

聽雨軒幹淨整潔，看來是時常有人打掃修葺。

「阿昭，你看，這裡還是你走之前的樣子，一點沒變。我是真的奢望過，你殺了慕容清，然後回來的。」

「回來……難後呢？被你再次羞辱嗎？裴序，我沒有這麼蠢。」

「我最近一直在想，到底敗在了哪裡。昨夜，終於想明白了。我最大的錯誤，便是把你嫁去了北燕。阿昭，要是能重來一次該多好啊。」

「重來一次，我會選擇從未遇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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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遇見……阿昭，我記得，你對我也是有過真心的。收到慕容清的信那日，我氣得吐了血。你是我最愛的女子，我是真的想過要娶你為妻的。是我心存妄念，總以為你會在原地等我，會等到我羽翼豐滿，能對抗所有人，能順從本心，娶你為妻的那一天。卻不料在我目光之外，你已經走出了那麼遠。」

「裴序，經歷這麼多次失望，我怎麼可能還在原地等你？要權衡得失的愛，要擔心隨時會失去的愛，都不是真的愛。你還記得嗎，我十三歲那年，你送了一袋螢火蟲給我。我當時，將它當作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光。我拼命地護著它，想讓它多活幾天。可是啊，那袋流螢，第三天就全死光了。如今，我十八歲了，已經過了會為此傷心的年紀了。我遇見了那個，無論我何時回家，都能為我留一盞燈的人。遇見了那個，無論我多麼狼狽，他都會毫不嫌棄地向我張開懷抱的人。遇見了那個，不計較得失，能讓我光明正大地同他並肩而立的人。」

「哈哈，流螢，流螢……阿昭，曾經，我也是想過的，想過執著你的手，看到曾經的大尚。可惜我弄丟了你，也弄丟了南楚。我這一生野心勃勃，到頭來卻什麼都沒留下。成王敗寇……罷了，罷了。」

他突然從袖帶中拔出一把匕首。

我反手一推，將匕首扎進了他的心髒。

「阿昭，我注定是要死的，能死在你手裡，挺好的……」

裴序倒在了地上。

我轉身，未再回頭。

24

【尾聲】

我在花信之年，同慕容清從宗室裡過繼了一個孩子，起名慕容晏。

河清海晏的晏。

阿晏在北燕與南楚統一的那年出生，是寧王的遺腹子。

寧王曾不顧生死，將做質子的慕容清接回北燕。南楚向北燕宣戰後，又主動請纓去穹淵關御敵，不幸戰死。

慕容清勤於政事，減輕賦稅，興修水利，鼓勵農桑，選賢任能……在他的勵精圖治下，大尚逐漸走向繁盛。

阿晏是個很好的孩子，慕容清教他功課，我教他習武。

因當年那封信，我的醜字，被慕容清笑話了好幾年。

故而阿晏習字時，我也常常同他一起。

但我實在不是讀書學習的料，常常架勢起得十足，沒一會兒便倦了。有時甚至會手痒，將毛筆當成暗器扔出去。盛夏時節，還能從樹上砸下一兩隻聒噪的蟬。

阿晏裝作沒看見，目不斜視，仍舊坐得端端正正。

「阿晏，你瀾姑姑家的小霸王進宮了，你去陪他玩兒去吧。」慕容清走了進來。

「參見父皇。可是，兒臣今日功課還沒做完。」阿晏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慕容清行了禮。

「無妨，父皇今日準你的假。」

「謝謝父皇！母後，兒臣走啦！」阿晏眼睛亮晶晶的，歡快地走了出去。

「這孩子，跟他父親一點都不一樣。他父親小時候，可是個十足的紈绔。可惜啊，阿瑾都過世這麼多年了。我當年不該同意他去穹淵關的。」

「人事無常，誰又能說得好呢。對了，阿綺昨日帶了雙面三異繡給我，你來瞧瞧，繡得極好。這丫頭，從小手就巧。不像我，隻會打打殺殺。」

「別人再好，都不如你好。讓我看看，你的字寫得有進步沒？我剛才可是瞅見了，你又用毛筆去打那樹上的蟬。」

「寫不好了，不是那塊料。」我兩手一攤。

「來，我同你一起寫。」

他將我擁進懷裡，握住我的手，寫道：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正文完）

25

【雲綺番外】

我剛會走路那年，姐姐對我說：

「阿綺，以後我們是孤兒了。」

不足兩歲的我，還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多年後，我才拼湊出當年的真相。

蜀地大涝，民不聊生。爹娘逃荒出來，靠阿爹的竹編手藝，在京城混口飯吃。

有一日，阿娘帶著我和姐姐去街上給阿爹送飯時，被肖侍郎家的公子看上，強塞進馬車裡帶回了府中。

那天，姐姐背著我，跟在馬車後邊追啊追……跑掉了一隻鞋，才沒跟丟那輛馬車。

後來，姐姐帶我哭著去找阿爹，阿爹進了那高門大院，再也沒有出來。

姐姐和我在那高門大院外，蹲了兩天一夜。

我快要餓昏時，有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婆婆，趁著天黑，一邊用掃帚將我和姐姐往外趕，一邊偷偷塞了兩個饅頭給姐姐。

她一邊大罵，一邊低聲說：

「可憐的孩子，你們娘進府沒多會兒就撞牆自盡了，你們爹被亂棍打死。你倆這會去亂葬崗看看，沒準還能找得著屍體。千萬別說是我說的，老婆子家裡還有兒子媳婦。」

那天晚上，姐姐將我託付給鄰居，自己獨自一人去了亂葬崗。

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天，四歲的姐姐，在空無一人、屍體遍地的亂葬崗，找到了阿爹阿娘，並把他們背出去，挖了坑埋葬。

我至今都想不出來，姐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後來，姐姐還帶著我去衙門擊過鼓，衙役們哄堂大笑：

「哪裡來的黃口小兒，你們可知道，誣陷貴人是什麼樣的罪名？」

後來，姐姐放棄了告狀。

她說，唯一幫助了我們的，隻有那個老婆婆。她不能真的把人扯出來作證，毀了好心人的生活。

驟然失了阿爹阿娘，我那陣子天天哭。姐姐一邊哄我，一邊跟我說：

「阿綺，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隻有拳頭夠硬，才能保護自己。」

姐姐接過了阿爹的攤位，但賣完阿爹的存貨後，她稚嫩的手藝所編出來的東西，幾乎沒人買。

餓極的時候，姐姐帶我去撿別人不要的菜葉子，還去泔水桶邊跟惡狗爭食。

時間久了，連惡狗都有些怕姐姐。

我六歲那年，富人家的浪蕩子為了尋樂子，抓住我，給我衣服上塗了香噴噴的肉汁，又引來他們家的兩條惡狗追著我狂吠。

那天，姐姐徒手打死了那兩隻惡狗，自己也被咬得遍體鱗傷。

過了兩天，姐姐帶我進了安王府。

安王府真的好大好氣派啊，六歲的我，被那雕梁畫棟、錦簇花團迷了眼。

從進王府那天起，我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既不是主子，又不用幹活。

我還有一間獨立的屋子，每天都能吃飽穿暖，也不用擔心沒錢治病。

因我自小體弱，沒少拖累姐姐。

很久之後，我才得知，我能受此待遇，是因為姐姐進府的那天，跪在地上跟十七歲的安王說：

「求王爺善待奴婢妹妹，奴婢會成為最出色的暗衛。」

隻不過，入安王府後最不好的一點，是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跟姐姐在一起了。

姐姐偶爾來看我一次，給我帶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但都是來去匆匆。

直到我十歲那年，姐姐告訴我父母的大仇已報，我才隱約知道，姐姐做的是要人腦袋的大事兒。

姐姐說，她親手宰了那侍郎府的公子。說他死前，一點都不跋扈，還會低聲下氣地跪地求饒呢。

知道姐姐在做什麼後，我開始日日為她擔心，祈求她每次都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姐姐有另外的住處，從來不與我住在一處。

唯一一次，她來看我時，突然發起了高燒，直接昏倒了。請了府醫看過後，我給她擦洗降溫。看到她那滿身疤痕，我又驚又痛。

我的姐姐啊，她生來要強，再苦再難，都咬緊牙關自己扛。

後來，姐姐求了安王，讓府裡的張繡娘教我學刺繡。

張繡娘的手是真巧，花卉禽鳥經過她的手，都能變到衣服上去。

姐姐說，人要有一技之長，既能有事兒做、不胡思亂想，又能養活自己。

我遠遠地看見過安王幾次，他長得跟畫中人一樣好看，隻是過於威嚴，讓人忍不住發怵。

但有次我在府裡碰見他，向他請安時，他好像那日心情很不錯，笑眯眯地跟我說，讓我不要怕他，因為他沒準會是我未來的姐夫。

那陣子，豆蔻年華的姐姐，每次來看我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傻笑。

後來，安王登基了，讓姐姐跟著進了宮。

姐姐以養病為名，要把我送去江南，陛下沒同意。算了，還是叫他裴序吧。

過了一年多，姐姐說想帶我跑，可惜逃走前夕，我又突發急病、纏綿病榻，姐姐怕我在路上熬不住, 放棄了計劃。

再後來，裴序居然要把姐姐送去北燕和親。

為了逼姐姐答應, 他還把我強行接入宮中封為婕妤。

去他大爺的！

我可不喜歡他, 我喜歡的是他的侍衛孟驚羽。

雖然，孟驚羽喜歡的是我姐姐。

孟驚羽這個人, 因為我姐姐，挨過兩次五十大棍。

第一次, 是在安王府時，他向裴序討要姐姐，要娶姐姐為妻。

裴序罵他吃了虎心豹子膽，竟然敢覬覦王爺的女人。

挨完板子後, 我問孟驚羽後悔嗎。他說不後悔，再來一次他還是要說。

第二次, 是在皇宮，他跪了一天一夜, 求裴序不要送姐姐去和親。

挨完板子後，我又問孟驚羽後悔嗎。他說不後悔, 隻要有機會, 他還要帶姐姐跑呢。

可是，我還被押在宮裡, 我姐姐怎麼可能跑呢。

後來，我跑了。

我跟著孟驚羽他娘出了皇宮，又在姐姐的人的庇護下, 跑到南越州藏了起來。

姐姐嫁去北燕後，我一直擔心她出事。

但知道慕容清早就心儀姐姐又待姐姐極好後，我仰天大笑, 直到笑出眼淚。

我的姐姐啊, 終於苦盡甘來。

慕容清待姐姐，真的是如珍似寶的好。姐姐也陪著他，守好了北燕，啊不，大尚的江山。

再後來, 孟驚羽娶了鎮北侯府的嫡小姐葉瀾, 生了個小霸王。

我跟姐姐說, 葉瀾的眼光也不咋滴, 居然喜歡上孟驚羽這個二傻子。

姐姐看我一眼, 幽幽地說了句, 說別人難道不是在說自己？

氣死我了。

後來，我越想越氣，找了個機會抓住孟驚羽的兒子, 問我和他娘, 到底誰美？小家伙說我美。然後我氣就消了。

姐姐也沒逼著我嫁人，她說隨我心意, 反正她養的起我。大不了以後, 讓她的好大兒慕容晏接著養我。

有姐姐寵的人, 就是不一樣，我基本是在京城裡橫著走。

南楚皇宮被攻破的那日，裴序死在了我姐姐手裡, 據說是自願的。

但不管他是不是自願，姐姐都會殺了他。

我隻承認慕容清是我的姐夫。

至於裴序，去他的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