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虧。
這一年滿打滿算,我肯定是享福的那個。
還賺了一箱子的寶物回去呢。
9
我回到從前的地方了。
不過沒有住回村裡,那裡天黑時總有狼嚎作響,我怕得很。
就住鎮上。
置個小宅子,要離集市近些。
因為銀子足夠,所以輕易就挑好了地方。
可是在過契時,契紙上的字密密麻麻的,我要一個個地看清楚,所以有些慢。
牙人不耐煩了,催我:「能看不能?不能就找人看。」
我著急地說:「我自己能看,怎麼不能!」
「催什麼催,又不是不給銀子。」
這......最後這句不是我說的。
我緩緩轉過頭去,對上一雙掩在帷帽後的眼睛。
登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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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昭太後,蕭如月。
她輕推我到一旁,自己去和牙人說話。
牙人見她氣質斐然,頓時露出一副「你剛剛怎麼不親自出來,白讓丫鬟瞎摻和」的神情。
這不,脾性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催人嘶溜地就要把契子看完。
後來,契子畫過押,連同宅子一並到手裡了。
可我哪心思顧得上這些,人呆呆的,都不知今昔是何年了。
「你咋會在這兒吶?」
她掀開帷帽,露出惱怒的眼神:「一個是我侄兒,一個是我兒子,竟想越過我來判定你是不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生的我怎麼可能會認錯。」
我很不敢相信:「可乳母說——」
她搖搖頭:「人人都能撒謊,乳母能,你皇兄更是最騙人,我不信那些話,我信我自己的心。」
10
如月阿娘還說,她暫且不回去了,同我待一陣。
我問:「皇上也肯嗎?」
彼時我正在關上宅子的門,她還謹慎地探出頭去,打量過沒什麼蹊蹺,才讓我合上門:「我是自己找來的,沒告訴你皇兄,否則定出不來,我在宮裡這麼久,手段是有些的,一路躲開侍衛,也就出來了。」
我有些想笑出聲來。
但不大好意思。
我雖然隻在皇宮裡待了一年,可也清楚地知道那是座密籠一樣的地方。
哪能悄悄跑出來了就。
無非是趙聿恆有心看不見。
「玉淑呢?她也不鬧著找你不是?」
「她現在確實不好老待在我身邊,」如月阿娘撫了撫臉頰,有些惆悵道,「我的聰慧沒學去,毛病倒學了一堆。」
「是呢,好蠢。」我洗了壺,要給她泡熱茶喝。
等我的時候,她像發現了什麼稀罕東西一般:「你這兒的物件,好多都跟宮裡頭一樣,看來民間的工匠手藝精細著呢。」
我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11
不過,後來我還是說出來,那都是從宮裡拿的。
如月阿娘睜大眼睛:「都是嗎?」
「金貴的都是,難不成是不能拿的?」
「我那時沒看見,以為你被轟出去時,必是衣敝履穿,苦不堪言。」
「衣敞履穿,啥意思呢。」
她目帶慈愛地看著我:「意思是,梓棠就不用把心思費在詩書上了,看看旁的。」
我點點頭,覺得好有道理。
比如,我繡活不錯。
因為如月阿娘穿過來的那雙鞋子踩壞了,所以我去鋪子給她新買了一雙,但畢竟隻是個鎮子,樣式不多,不是太素,就是太俗,都不大好看。
我買了雙水藍色的,沒什麼花紋,就自己繡幾朵梨花上去。
她穿上,誇我:「巧手可堪春。」
這句我聽明白了,說我繡的梨花跟真的一樣。
我更來勁,還想給她做條手帕,握著輕盈又柔軟。
可如月阿娘卻攔住我,說她看過了,鎮上不興這些。
我想了想,也覺得不要太招搖。
那就弄幾件新衣裳去。
衣裳弄回來,如月阿娘說要自己浣衣。
我在一旁看著,心驚膽戰的,生怕磕碰到哪兒。
所以等她擰幹晾上,我忙去查看她的手。
還好還好,隻是虎口那裡被磨得通紅。
我給她抹養顏膏:「很潤嘞,是不是。」
「那抹多些嘛。」
「這兒,夠不夠。」
「還要些。」
結果抹得也太多了,夜裡上榻時,連被褥也沾了香膏的馥鬱。
我正要睡,忽然聽見如月阿娘問我:「昨夜聽見你在夢裡喊你娘親,她是個怎樣的人?」
我說,崔家娘子本名叫崔英,十七歲時嫁了鄰村的人,但那人正事不幹,就好喝酒,醉醺醺地上山,把自己摔死了。本來是要改嫁的,結果撿了我,就不嫁了,
可是一個寡婦,又揣著突然冒出來的孩子,惹得那些心肝齷齪的淨說闲話,可她不服呢,不僅沒有遮掩我,還把我帶出去溜,見著這個喊爺爺,那個喊嬸嬸,喊多了誰也不敢腆著臉說瞎話了。
是個敞亮人。
我說了好長一通,可如月阿娘似乎沒什麼反應,隻把臉埋在被子裡。
我掀開那一角,想看看是不是睡著了。
然而她卻扭頭看我,輕水般的眸子氤氲著淚霧,將落未落,唇上有很深的齒痕,是自己咬下的。
我略微一驚:「咋個了?」
如月阿娘神情有些飄忽,她喃喃道:
「梓棠,你別嫌我眼淚多,我,我也在改的。隻是從前我常有事央求先帝,試了不少招數,唯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些個手段才管用......要不是我在這上頭費勁,他漸漸也就不派人繼續找你了。
「先帝年長我十歲,我嫁給他時,他早就有了好幾個皇子公主,等你出生,已是他的第八個孩子,他沒抱過你幾回,也並非唯你一個子嗣,所以知道你丟了,至多傷心個十日八日,後來也勸我,再生一個女兒就好了,我不樂意,卻還是要照舊侍寢,可即便這樣,我也疼玉淑,」他看在眼裡,更對你不大上心。現在好了,你皇兄雖是想胡亂湊數,卻誤打誤撞地找著你了。」
我從不知道這些。
宮裡的人隻對我說過,如月阿娘是十五歲入宮的,一進宮就封了妃。
十八年後,先帝駕崩,在這十八年裡,她始終是榮寵不斷,否則也不會連生三子。
而她剛剛說的,我從來都不知道。
一遭下來,她眼眶裡的淚珠一直都沒有掉。
還笑了。
反而是我,哭得肩膀上的筋都抽抽了。
哭著哭著睡過去,起早時如月阿娘還問我,昨兒是怎麼了。
我說,許是又做夢了。
如月阿娘繼續問:「夢見她了?」
我搖搖頭,說記不清楚,但剛剛記起來,崔家娘親的忌日可是快要到了。
12
我不知道她埋在哪裡,她走那年,消失了十來年的娘家人突然出現,說要把屍身抬走,我跟上去,就踹我,不許我跟著。
他們說我算個屁外孫,一個來歷不清的小野種,從前讓他們遭了不少闲話,就這還想繼續黏上去。
我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就沒明著跟在後頭。
等他們走遠些,遠到聽不出我的腳步聲,才繼續追。
直到入夜。
夜裡的山林,風冷冷地吹,葉子沙沙響,夾著由遠及近的狼嚎。
我,我跟不下去了。
爬上樹,躲在繁茂的枝葉裡。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狼嚎始終若隱若現,我不敢下樹,隻能心焦地等著天亮。
天亮後,徹底找不著人了。
屍身也不知道被抬到哪裡去。
日後上不了墳,就什麼羈絆也沒有了。
娘親,你不要怪我,你始終是我的阿母。
你是怎麼教我握筷子的,我以後也還是怎麼握,你怎麼一句一句教我說話的,我也依舊是那口音調。
隻是,我不能親自去上墳。
往年,我都是在門口擺張桌子,放些包子和兩碟小菜作祭品,對月而拜。
今年好些,手頭寬裕,就能買魚和肉。
如月阿娘也幫我張羅了,可一通下來,發現忘買了崔家娘親愛吃的梨膏糖。
出門前,如月阿娘給我拿傘,說天色不好,快去快回。
我去得可快了,可還是不如雨水來得快,往家裡趕時,傾盆大雨。
院子裡的祭品,要受淋了,要重新做。
可等我推開門,祭品和桌子都幹幹淨淨的,沒沾上多少雨水。
因為它們頭上,有把傘正懸著。
可撐傘的人卻是直接淋在雨裡,衣裳、發絲全都湿了,連兩顆白玉耳墜,也被顫巍巍地晃動著。
如月阿娘焦急又自責:「雨下得急,我已經端了糖糕進去,剩下的卻來不及,我又不曉得怎麼辦,隻好用這個來遮,拜祭的東西,湿了可咋好。」
我望著她,忽然咧嘴笑了笑。
「你笑個錘,有楞個好笑的嘛,快過來。」
13
雨歇後,有人敲門。
打開門,是微服而來的趙聿恆。
他看著如月阿娘,憂心道:「你已經在這裡半年了。」
如月阿娘有些驚訝:「都這麼久了吶?玉淑呢?」
趙聿恆:「老樣子,追貓弄狗,逗世子。」
他頓了頓,「你該回去了。」
如月阿娘依依不舍地看著我,幾回想開口,又往我身邊靠過來,卻躊躇地說不出什麼來。
我上前一步,擋在她身邊,對趙聿恆說:「是有半年了沒錯,可還是看啥子都新鮮得很的時候,你是最孝順的人了,總不忍心掃了她的興,早早讓她回宮裡去吧。」
如月阿娘:「就是就是。」
趙聿恆眼見著不大樂意,可我都說他孝順了,他總不能自己駁了我的話吧。
所以,他是懊惱,卻無可奈何。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吐了吐舌。
哼,從前你騙我說,這是我阿娘。
現在,我真把她扣在身邊當娘了。
讓你以後,不敢再騙人。
14
九月初四。
按理說,這是我的生辰。
可我沒讓如月阿娘給我過生辰。
我說,村裡人從前沒那麼多講究,寬裕些的人家就殺隻雞,一般般的就煮個雞蛋。
所以,不用那些搞頭了。
不過,她說一碗長壽面還是要煮的。
我說好。
這面,還是她來煮。
她笨拙慣了,這碗面沒半個時辰,應該煮不來。
趁著這點時間,我在屋外找了個角落,然後支起火盆,燒了些提前折好的金元寶。
祭一祭梓棠,未滿周歲而亡的梓棠。
正燒著,突然聽見腳步聲。
我以為是如月阿娘來了,嚇了一跳。
定神一看,卻是個衣衫褴褸的孩子,都入秋了,她還是打赤腳。
朝我走過來,是因為看見了火光,想暖和暖和。
結果還沒走到,砰一聲地摔地上,氣息奄奄地倒在火盆前。
......
我和如月阿娘開了個慈幼局,收容孤兒。
請了專門的人來管事、管賬。
還有嬤嬤,給年紀小的梳洗喂飯。
大些的, 就跟著師傅們學東西。
學學繡活, 織布,算賬,還有學武的,以後能給鏢局送鏢。
當然, 想念書也可以, 也有人教。
不是我教哈。
總之,不用我和如月阿娘怎麼忙活。
但慈幼局的孩子也不全是乖巧的,最頑皮的那個, 天黑之後突然不見人了。
大家伙立刻提燈去找,找了許久, 連人影都不見。
有師傅猜:「不得是自個跑到山上去, 被狼叼了,或是被河淹了吧?」
因此,才七個月就早產了。
「(那」後來孩子找到了, 竟是貪圖熱鬧,藏在戲班子裡看人咿呀唱曲哩。
向來溫柔的如月阿娘頭一回發了脾氣:「帶回去, 用戒尺打十下手掌心,打疼了,才會記得以後不能一聲不吭地跑了, 丟了咋辦。」
可吩咐完,她眼裡的血絲卻是有多無少。
我去抓她的手, 冰冰涼涼的。
「娘, 他沒丟。」
「嗯。」
我握緊了她的手,凝著她的眼眸輕聲道:「我也沒丟, 小猴兒沒丟。」
她怔了一瞬,淚如絲線落。
番外「離宮前夕」
蕭如月醒來時, 得知「梓棠」已經走了。
她沉默許久, 最後對趙聿恆說:「我去看看她吧。」
趙聿恆不假思索:「兒子不允,外頭危險。」
「怎麼危險了?我又不是去打仗,隻是出去晃悠晃悠。」
「可百般求證過了, 她確實不是真正的梓棠, 母後要惱我, 就惱吧。」
蕭如月強忍著哽咽的聲線:「我原本無意探究她是不是真的,你們找來, 我就養著, 是真的最好,假如是你們不小心找錯的也沒關系, 總歸是孤女一個, 可我沒想到, 你們是故意騙的我。」
趙聿恆的臉色青白了些。
蕭如月:「我知道這些年招人煩了,總執拗地抓著過去的事、過去的人不放。可你不知道, 七個月就出生的孩子有多小,什麼小猴兒, 分明是隻小耗子,丁點大, 養了幾百日,才養胖起來。」
趙聿恆眼睛微紅:「我與蕭家都知道,才想討母後歡心。」
「那讓我出去看看, 我更是會歡喜。」
「母後,她不是梓棠,也沒關系嗎?」
蕭如月點了點頭。
沒關系的。
她雖已失去了真正的女兒。
但倘若那崔家小寶因她的緣故又有了娘。
那也是極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