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他聲音破碎:「我就是個拖油瓶,你扔了我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許桂枝本來就是打算這樣做的……
「我們隻是陌生人啊!」
周遭一時間隻剩下風聲。
我張了張嘴,許久以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麼呢,孩子,我們怎麼會是陌生人呢?」
「我是你奶奶啊。」
這句話像一記重石,砸得倪素雪捂住了臉,身形搖晃。
他崩潰般地蹲下,聲音低低的,像繃緊到一按就斷的弦。
憋不住的哭腔從指縫間泄出來:
「……我不想在那裡上學。」
「他們欺負我。」
「……奶奶,他們欺負我。」
08
倪素雪是半年前轉到這所初中的。
他長得好看,成績也好,很討老師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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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女生偷偷向他表白。
這引起了幾個「地頭蛇」的不滿。
他們覺得倪素雪搶了自己的風頭,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於是放學後,倪素雪被人堵在巷子裡打了一頓。
這個年紀的男生下手沒輕沒重,倪素雪鼻青臉腫,第二天直接告訴了老師。
那幾個男生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叫家長也沒用,班主任隻能不痛不痒地批評一頓。
但這一下,仿佛沸水炸開了鍋。
幾個男生從此記恨上了倪素雪,揚言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倪素雪的日子越發難過。
他的課本被人撕爛,桌肚被塞了垃圾。上體育課也沒人肯和他組隊,倪素雪靜靜站在那裡,男生們看著他,發出一陣陣哄笑。
一個月後,倪素雪還是忍不住告訴了許桂枝。
他畢竟是小孩子,從小也沒吃過什麼苦頭。能忍這麼久,已經是極限了。
可許桂枝正為兒子的事焦頭爛額。
對於這個小三上位的兒媳生下的孫子,怎麼看怎麼厭惡。
甚至,許桂枝覺得,都是他和他狐媚的媽讓倪家變成這樣。
許桂枝冷笑了一聲,故意問他:
「他們為什麼隻打你不打別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倪素雪抿緊了唇,眼底那點希冀的光熄滅了。
我穿來的三天前,他又被人堵在了放學路上。
這一次,他終於還了手。
絕望的爆發之下,倪素雪拳拳帶著不要命般的狠厲,打得男生哭爹叫娘。
鼻梁骨都斷了。
老師各打五十大板,說這是性質惡劣的互毆,讓倪素雪公開檢討,還把許桂枝叫到了學校。
許桂枝十分崩潰。
她教了一輩子書,是人人稱道的大學教授,兒子乖巧聽話事業有成,結果孫子竟然是個打人的小混混!
她失去了一切風度優雅,當著老師的面給了倪素雪一巴掌,勒令他退學。
……
我聽得嘴都張大了。
一股濃鬱的、沉沉的憤怒從胸腔湧上來,扯得我胸口陣陣發緊。
我憤怒地蹬上自行車,對著倪素雪道:
「上來。
「奶奶帶你去揍他們!
「都是生兒子沒屁眼的東西,這樣欺負我孫子!」
倪素雪怔怔站在原地。
微風柔和地拂過他額角。
那些倔強啊執拗啊少年的鋒利啊,都順著臉頰晶瑩地流淌下來了。
倪素雪眼底仍有碎光潋滟,唇角卻輕輕勾了起來。
他笑了。
09
倪素雪拒絕了我要給他出頭的雄心壯志。
他說:「奶奶,你打不過他們的。」
「不知變通。」我敲了敲他腦袋,「我衝上去給他們一拳,你跟在我後面,給他們第二拳!
「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裝心髒病發作躺地上抽搐,嚇也嚇死那幾個小兔崽子!」
倪素雪撲哧一聲又笑了。
他搖搖頭:「我已經打過他們了,打得可慘了。今天那幾個人看到我都繞著走。」
倪素雪主動拎起布袋:「奶奶,我們回家吧。」
我點點頭。
我真是運氣好,穿越前有乖巧懂事的孫女,穿越後有乖巧懂事的孫子。
腳下蹬得虎虎生風,自行車越騎越快,好像要衝進路盡頭燦燦的太陽。
我扯著嗓子對倪素雪說:
「咱換個學校,不去這個破學校了!」
「好。」
10
回到家後,我開始給倪素雪物色新學校。
我不懂什麼校風什麼師資,但我想讓倪素雪上好學校,貴點也沒關系。
——可是,錢從哪裡來呢?
我愁得撓撓頭,感覺花白的頭發更白了。
「宿主。」
系統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對系統道:「別叫我宿主了,聽著怪不習慣的。你和倪素雪一樣,都叫我奶奶怎麼樣?」
「……」系統說,「我有事要告訴你。」
?
它娓娓道來:「按照原劇情,被折磨後出逃的倪素雪這個時候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但現在劇情偏移,倪素雪要上學,我判定你們沒有掙錢條件。
「為保障你們的生活,我向主神申請了一筆經費,十萬塊,已經打到你卡上了,以後不要再撿瓶子了。」
這是什麼天降大餡餅!
我恨不得把系統從腦子裡揪出來狠狠親兩口,還有那個什麼主神,一起親!
我感嘆道:「你們真是做慈善的啊。」
系統答非所問:「這個家離了我真的不能轉。」
我用力點頭。
第二個月,倪素雪順利進入一所重點初中。
這是我綜合考量下的最好選擇,可以走讀,離家兩公裡距離,據說校風也不錯,沒什麼校霸混混。
不過就算有,我老太也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
將倪素雪送進校門後,我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
垃圾箱。
系統在我腦子裡再度尖叫:「停手啊!!停手!」
它氣不打一處來:「現在有錢了,為什麼還要撿瓶子!」
「你不懂。」我說,「我從小過的就是苦日子,小時候家裡連飯都吃不起,節省到現在都成習慣了。
「看見瓶子不撿,總感覺虧了錢。
「哎,」我感嘆一聲,「我孫女小的時候也會撿塑料瓶拿回家呢。」
系統:「……」
我伸手正要去拿紙盒,一隻髒兮兮的小手卻突然按住了它。
視線下移。
一個瘦得伶仃的小女孩,八九歲年紀,顫巍巍衝我露出討好的笑容:
「奶奶,這個給我可以嗎?」
系統:「沒想到這還有人和你競爭上崗。」
「不對。」
它突然道:
「這是女主,阮酥酥。」
11
原劇情裡,倪素雪的人生經常被調侃為「困難模式」。
他歷經了無數坎坷,徹底黑化成病嬌瘋批——這仨詞啥意思我也不懂——反正就變得陰沉沉,行事極盡狠毒,睚眦必報,人見人怕。
不過倪素雪那個惡毒的奶奶,反而沒受到什麼折磨。
系統解釋道:「是作者寫著寫著把她忘了。」
我:「……」
而女主阮酥酥,則是噩夢開局,地獄模式。
好賭的爸、軟弱的媽、混世魔王的弟弟。
她從小被奴隸一樣使喚來使喚去,包攬了家裡的所有活。八歲時,父母出了車禍,小小的阮酥酥輾轉在各個親戚之間,寄人籬下。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她就被親戚像丟垃圾一樣送到了福利院。
到了十九歲,又被人當作禮物送給了已經成為大佬的倪素雪,和他虐戀情深。
我:……嘶。
小苦瓜。
看著阮酥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的心軟成了一個大面包。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坐在椅子上吃漢堡了。
阮酥酥狼吞虎咽,吃得腮幫子得像個倉鼠,含混不清地道:
「奶奶,蟹蟹泥。」
我抽了一張紙,給她擦嘴角的醬。
語重心長:「如果別人也請你吃,長個心眼,不要輕易地相信,尤其是男的。」
阮酥酥忙不迭點頭。
或許是緣分使然,第二天,我又碰見了她。
我還是沒忍住,給她買了炸雞腿。
自那之後,我和阮酥酥約定好,隔一天就碰一次面。
又過一個月,到了約定的日子,阮酥卻遲遲不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急切地去推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對系統道:
「她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是不是她那些親戚……」
系統:「……」
系統:「你太緊張了。」
系統:「轉身。」
「奶奶!」
我轉過身。
小小的阮酥酥站在馬路對面,拖著半人高的大塑料袋,用力衝我招手。
陽光為她蓬亂的發絲鍍了一層金。
阮酥酥飛快地跑過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從兜裡掏出一張紙幣。
十塊錢。
阮酥酥鄭重地將錢放到我手裡,對我一笑,細聲細氣:
「奶奶,這次換我請你吃漢堡。」
我看著她燦爛的笑顏。
風太大了。
風真的太大了,吹得我鼻子好酸。
我吸了吸鼻子,一瞬間福至心靈,堅定地對系統道:
「你說她會喜歡我這個奶奶嗎?」
12
「你要收養她?」
系統道:「難道是因為她長得像你孫女?」
我仔仔細細看了阮酥酥一眼,搖頭道:「不像。」
「我孫女永遠是我孫女。」
系統:「從經濟的角度來說,多一個人會增加負擔。」
我知道。
我過得拮據,也沒有能力讓阮酥和倪素雪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可我還是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踏進既定的、悽慘的命運。
哪怕悽慘之後有鼎盛的富貴。
她的人生,倪素雪的人生,都被加諸了太多不必要的、為了劇情服務的苦難。否則我實在想不出來,窮得年收入不到一萬的阮酥爸媽,怎麼會死於車禍。
我低下頭,靠近阮酥酥。
將原本的、她的人生換了一種形式,當作故事講給她聽。
我問她:「如果你是女主角,你會怎麼選?你會跟那個奶奶走嗎?」
阮酥酥一點兒遲疑也沒有。
她髒兮兮的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笑容,露出糯米一樣的小牙。
她說:
「我選奶奶!」
13
收養阮酥酥的過程比我想象中還簡單。
幾個親戚一聽有人要接過這個燙手山芋,紛紛忙不迭答應了,生怕我後悔。
收養阮酥酥的第一件事,是給她改個名字。
「這名字很奇怪,你不覺得嗎?」我對系統道,「比起人名,更像是某種食物。」
「因為它太輕佻、太敷衍。名字向來包含著父母對孩子的期望與祝福,有哪個家長會希望自己的孩子軟軟酥酥的?牛角包嗎?」
系統說著,突然話鋒一轉,含著揶揄的笑意:「對了,原劇情裡,你孫子對她的愛稱就是酥酥~酥酥,叫聲老公,命都給你~」
我:……
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改,這名字必須改!
我糾結了許久,終於敲定了「今越」兩個字。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倪今越。
希望她和竹子一樣堅韌,和石頭一樣硬。
希望她面對任何艱難,永遠有從頭越過的勇氣。
14
「奶奶,一定要這樣嗎?」
阮酥酥,不,倪今越皺著一張包子臉,苦惱地問。
我的回答是將她打出的手臂伸直,馬步調整得更穩。
「下盤,注意下盤,」我用眼神示意著倪今越,「出拳,喝啊!」
前兩天,倪今越正式入學。
她九歲,讀三年級。
原劇情中,倪今越在學校一直是被欺負的小可憐。讀初中時,甚至有男生借著開玩笑的名義,摸她的胸。
而倪今越甚至不知道這就是猥褻。
所以,收養她的第三天,我就跟她講了些生理衛生知識。
我沒文化,說也說得磕磕巴巴,最後幹脆打開電腦,一起看網上的視頻。
「如果遇到這種事……」
倪今越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奶奶放心,我肯定會告老師的!」
「這固然是一種方法。」我說,「但有的時候老師也會和稀泥。要是有人欺負你、對你動手動腳,你就要這樣,喝啊——!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要這樣嗎?」
倪今越認真聽著,神情困惑,「可是奶奶,之前嬸嬸、還有老師,她們都說女生要有女孩兒樣,要文靜淑女。」
我垂下眼睛,摸了摸她的頭發。
心緒復雜地糾在一起,凝結成我不理解的、沉重的情緒。
系統適時為我解答了這種情緒,它說了些社會規訓之類的話,讓我復述給倪今越。
但我記憶力比較差,沒記下來。
我最終隻是說出了我幾十年來的經驗:
「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如果你溫柔懂事,你會被別人吃得渣都不剩。」
我媽是個寡婦,在我記憶裡,她總是一副嗓門極大、風風火火的模樣,別人都說她是悍婦,母老虎。
小時候,我不理解她為什麼那樣兇悍。
可我長大之後,我變成了她。
我擺過攤,行過商。生意場上,社會上,沒有人會因為你好說話而讓你三分,溫柔懂事換來的隻會是變本加厲的欺壓。
很多人都唾棄我們的潑辣,但隻有潑辣,才能向世界吼出自己的聲音。
倪今越懵懵懂懂,握緊了拳頭。
她堅定地出拳:「喝啊——!」
話音落下,門開了。
倪素雪背著書包走進來,平平淡淡地衝我們打了個招呼,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回房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犯了嘀咕。
這孩子,咋了?
15
是不是因為我這陣子總忙著今越的事,他不高興了?
想想也是,倪素雪做了十幾年的獨生子,突然多了一個妹妹,難免會不習慣。
第二天,我特地做了一桌子他最喜歡吃的菜。
可倪素雪還是那副樣子。
他平平淡淡地道謝,禮節上挑不出一絲錯誤,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走後,我立刻上網搜索「二胎家庭孩子不和怎麼辦」。
越看越心驚。
系統突然道:「其實我覺得,比起他是不是討厭倪今越,你更該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麼?」
「他是不是喜歡倪今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