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就來了趙家，給傻子趙呈做童養媳。
原是要在他十六歲那年成親的，誰知他貪玩摔壞了腦袋，人醒來後，便不傻了。
他嫌我是鄉野村婦，粗鄙不堪，要娶落了難的蘇家小姐為妻。
一個破包袱，就把我趕出了趙家。
後來，我嫁給一屠夫為妻，趙呈又風塵僕僕趕來，砸了我的婚禮。
1
我拎著兩條活魚回來的時候，趙府大門緊閉，門口地上還扔著一個破舊包袱。
上面的老式印花早就不流行了，松散的卷結露出了兩件褪了色的布衣。
我彎腰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看著手裡時不時蹦跶兩下的鯉魚，還是沒忍住，敲響了大門。
管家林伯佝偻著背，接過我手裡的魚，快關門時，忍不住嘮叨了兩句：
「春花啊，包裡我給你塞了點盤纏，你要是記不清老家的路，就去葛縣河頭村，我侄女一家在那，興許能幫你落個腳。」
我笑笑：「謝謝林伯，快回去吧。」
林伯嘆了口氣，關上了門，我抬頭，匾額上【趙府】兩個字還是和從前一樣氣派。
我來的那年十歲，離開的這年二十歲。
我背著包袱，一路往碼頭走，依稀記得當年是從水路過來的。路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就翻出包袱裡的盤纏，給自己買了個包子墊一墊。
熱乎的豬肉大蔥包，又香又軟，我咬下去的第一口，就香出了眼淚。
Advertisement
一旁等船的老婦牽著她的孫兒，小孩子懵懵懂懂，指著我問：「阿婆，她為什麼哭啊？」
老婦摸了摸他的腦袋，道：「興許是想家了吧。」
其實不是，我是真的被包子香哭的。
在趙家這十年，我每天都要幹活，晨起劈柴，燒飯，伺候一家子用膳。等他們吃完了，趁著大夫給趙呈診脈的空隙，我才能一個人回廚房，撿幾口涼了的剩菜吃。
吃也不能吃得太久，趙呈討厭看大夫，沒一會兒就又哭又鬧，我得抓緊回去，陪著，哄著。
所以今天的眼淚，真是為這口熱乎包子流的。
不遠處，船夫撐船靠岸，我問他，從這裡登船，約莫要兩天的行程，是到哪裡？
他撓了撓頭，說了好幾個地方，我卻一個也不認得。
是我糊塗了，光記得一條水路，卻忘了當初爹娘怕我記路偷跑回家，蒙了我的眼睛，馬車拐了不知多少山道，最後才走得水路。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遞給船夫二兩銀子。
「那到葛縣河頭村呢，走的是這條路不，二兩銀子夠不夠？」
船夫點點頭，又還給我一兩。
「葛縣離得不遠，一兩就夠了，河頭村要到了縣城去換馬車，等娘子下了船，再問問當地人。」
我朝他道謝，跟在人群後面，上了船。
小船越劃越遠，陽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同我來的那一年，一模一樣。
2
十年前，我被賣給了趙家做童養媳。
趙呈小我三歲，因小時候險些被拐子拐走，迷藥中多了，毒壞了腦袋，成了傻子。
趙老爺那方面不行，不能再生，夫妻倆就這麼一個孩子，無奈之下，為了延續趙家的香火，隻好買個八字合的姑娘做童養媳。
原本趙家打算等趙呈長到十六歲，就讓我們成親，早點生個健全的孫子，沒想到，成親前半年，趙呈突然好了。
他偷偷鑽出狗洞，想出去玩，被發了瘋的馬踢了一腳，腦袋磕在臺階上，當場就昏迷了。
四五個大夫前前後後忙了三天，趙夫人號了三宿，我熬了三晚，終於等到了趙呈睜眼。
這一睜眼，眼神清明了，人也不傻了。
大夫說，這是奇跡，趙老爺和夫人更是喜極而泣，連夜上山去寺裡燒香還願。
趙呈好了，自然不再和螞蟻泥巴玩，他想出去，想讀書，我和他的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他去學堂上了幾個月的課，人也從個小胖墩清減下來，有了幾分公子哥的面貌。
他開始不讓我靠近，吃飯時不準我碰他的碗，會因為我洗了他的褻褲而發火。
他的眼神的確清明了，卻也多了許多對我的鄙夷。
他不止一次在旁人面前給我難堪，他的同窗笑他要娶個村姑當媳婦，他摔書大怒：
「滾，要娶你娶，鄉野村婦，怎麼配得上我！」
每當這時，我都不敢說話，上前幫他撿好書本後，就要迅速離開。
後來，蘇家那位落了難的小姐，從京城來了颍州，趙呈一見她就歡喜，死活要把我趕出趙家。
趙夫人說春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照顧了你這麼多年，實在不行，將來收房做個姨娘也行。
趙呈跪在地上，身板筆直，一字一句堅定道：「粗鄙村婦，隻會成為兒子的汙點，兒子一眼都不想看見她！」
最後，趙夫人妥協，一個破包袱丟出府外，把我趕了出去。
3
船隻靠岸，我在葛縣租了輛馬車，去往河頭村。
到了村口，恰好遇上一個趕豬的男人。
近來多雨，河頭村道路泥濘，他趕著豬往家走，有幾隻大的，腿陷進泥裡，他剛拔出這個，那個轉頭又陷了進去。
瞧他手忙腳亂的，我走上前來，挽起褲腿，幫了他一把。
我幫他看豬，他去找了幾塊平整的石頭鋪路，一番折騰下來，總算把豬趕進了村。
男人名叫唐二柱，是村裡的屠戶，個子頗高，一身的腱子肉。
聽說我要找個姓林的姑娘，他便領著我去了村西頭。
臨走前還不忘和我道謝：「春花姑娘，今天的事謝謝你了，我家就住在東邊第三戶，往後你有什麼事叫我就行。」
我笑著點頭：「謝謝你，唐二哥。」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直到看著我進了門，才轉身離開。
林伯的侄女是個好人，聽說了我的遭遇，指使她男人給我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
「我比你大，就叫你一聲春花妹子，妹子你就在這放心住下，什麼婆家娘家的，他們不要你，你就當他們是個屁，往後姐姐罩著你。」
我鼻子一酸，擦了擦眼淚，把剩下的盤纏從包袱裡拿了出來。
「阿月姐，我不白住你的，這些錢你收著。我還會做飯，往後你們去地裡幹活，我就在家給你們做飯，我做飯可好吃了。」
阿月姐本來不肯要，我執意要給，她隻好收下。
我就這樣在她家裡住了下來，早起做頓早飯，再給他們夫妻倆裝上中午要帶的幹糧，晚上在他們回來之前，做好晚飯。
白天就洗洗衣服，收拾收拾院子，比在趙家的時候輕松太多。
唐二哥也經常來找我，有時候是帶我去他家看母豬下了崽子，有時候是從市集上給我帶幾塊新奇的糕點，撞上阿月姐在家的時候，他還不忘拎塊豬肉來。
一來二去，阿月姐瞧出了苗頭，開始撮合起我和唐二哥來。
4
「妹子，你咋想的？唐家老二雖然長得一般，但他是賣豬肉的，有點家底。而且他爹娘死得早，大哥一家早就搬走了，你嫁過去，不用看公婆和大伯的臉色，能自己當家做主。」
說完，她瞥了一眼窗外，關上窗，趴在我耳邊小聲道：
「還有一點，他體格好，瞧著是個能辦事的。」
阿月說得太直白，我原本就發紅的臉此刻更燙了，忙推了推她的手。
「阿月姐，你小聲些。」
她回過味來，大笑了兩下：「瞧我這嘴，都把你說害羞了。不過這唐老二人確實不錯，前兩年他大哥大嫂沒搬走，好幾次媒人想給他介紹姑娘，都被那兩個遭瘟的給攪和黃了。」
「現在那倆走了，他家也算是沒有了糟心事。妹子，你跟姐說句實話，看得上他不？要是看不上，我就讓你姐夫拒了他，省得你姐夫收了人家的豬肉，天天在我耳邊念叨。」
我捂著臉，想了想這些日子唐二哥對我的好，點了點頭。
阿月姐雙手一拍，喜滋滋地就要往外走。
「春花妹子，那姐就讓你姐夫去回個話，趕明挑個好日子，就等著喝你倆的喜酒了。」
她走後，我站在水盆前，捋了捋耳邊的碎發。
我今年二十了，若是從前在老家，這個年紀早就嫁人生子了，而且我也不能一直住在阿月姐家裡。唐二哥他，人挺好的，應該會是個好歸宿吧。
至少，他不會嫌棄我是粗鄙村婦，他會叫我春花姑娘，會誇我做的飯好吃，有這些，就足夠了。
我和唐二哥的親事定得很快，他拿出一半積蓄，置辦了聘禮。出嫁前，村裡的幾個姐姐圍在阿月姐家裡，歡歡喜喜地給我送嫁。
一路上敲鑼打鼓，唐二哥穩穩地抱著我，從西頭走到了東頭。
他把我放下來，牽住我的手時，我的一顆心怦怦直跳。
蓋頭蒙著眼，我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往屋裡走。他似乎明白我的緊張，捏了捏我的手，小聲道：
「別緊張，你緊張的話，我就更緊張了。」
我和他拜了天地，四周本來熱熱鬧鬧的，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吵了起來。
他們說，有人來砸場子了。
唐二哥急忙將我護到身後，我掀開蓋頭，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趙呈身後跟著三個下人，他似乎來得很急，正扶著門大口喘氣。
與我對視的瞬間，他大喊：「不準嫁！」
5
唐二哥瞧著架勢不對，叫我先回屋去，趙呈卻三兩步衝上前來，想要拉我的手。
我側身躲開，扒著唐二哥的胳膊，警惕地看著他。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眼裡閃過了幾分錯愕。
「春花，你躲我？」
我問他：「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正了正衣領，再次朝我伸出了手。
「接你回家，跟我回去吧。」
「那不是我家，我和趙公子也沒關系了，您請回吧。」
趙呈臉色微變，目光落在我拉著唐二哥的手上，皺起了眉。
「春花，之前是我思量不周，不該趕你走。我娘說得對，這些年你照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都是我太任性了，你聽話，和我回去。」
見我沒有動作，趙呈眼中劃過一絲不耐，還是強忍著吸了口氣，繼續勸道：
「我不娶蘇小姐了，等你回來，我們就成婚好不好？你都走了這麼久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
「聽話，跟我回家。」
「趙家不是我家，我不會回去的。」
聽到我這樣說，趙呈徹底繃不住了。
「什麼叫不是你家，你在我家住了十年，去年我們就該成婚的，可現在你卻披著嫁衣，跑到這種地方，告訴我，你要嫁給一個殺豬的？」
前來吃酒的村民並不知道我的過去，聽他這樣一說，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原來是逃婚逃出來的，這辦的是什麼事啊，這不是忽悠唐老二，忽悠咱們嗎？」
「我聽說城裡的大戶人家，三妻四妾還有通房。這春花長得挺水靈的，該不會早就跟了那公子哥，不是清白身子了吧？」
「啊？那唐老二也太可憐了，好不容易娶個媳婦，還戴了綠帽。」
唐二哥的臉色有些難看，卻還是擋在我身前不肯讓步，一旁的阿月姐氣得抄起掃帚就要趕人。
「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妹子和他什麼事也沒有，再亂說，我撕爛你們的嘴！」
我放開唐二哥的胳膊，站到了趙呈面前，對眾人解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