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說要買個奴僕幫我料理家務，卻遇到了官賣為奴的落難千金。
那女子是他做家丁時敬若天人的小姐，也是曾經打斷我腿的主子。
她眼淚汪汪地拉了夫君的袖子：「阿峰哥哥，救救我。」
我那素來摳門的夫君便毫不猶豫地掏空我的治病錢，又借了印子錢重金買下了她。
我八歲的兒子拉著她的手在書院裡宣布，「我娘可是美貌的官家小姐。」
別人問那日日給他送飯的瘸子是誰？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僕婦罷了。」
我笑出了眼淚。
轉身把飯菜喂了狗。
這夫君和兒子，我都不要了。
1
我收拾東西的時候，趙峰剛好拎著一包點心回來。
他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我，隻是小心地把點心擺到粗瓷盤裡。
「寶妞，曦兒穿麻布衣服身上起紅疹，你想想辦法，弄些綢緞來。」
「曦兒她是千金小姐，知書識禮，怕給我們添麻煩，有什麼不習慣的隻是自己忍著，你本來就是她的丫鬟，要細心照顧才是。」
我無聲冷笑，所以他是怎麼知道千金小姐葉曦兒身上長疹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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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恩於我們夫妻，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我整理細軟的手一頓，左腿上日日夜夜折磨我的痛苦再度襲來。
這一切，全是拜那葉曦兒所賜。
當年，我和趙峰在侯府做工，他是家丁，我是丫鬟。
葉曦兒因為在宴會上失儀出醜，回家便打罵我出氣，一怒之下把我推下閣樓，害我摔斷了一條腿。
葉曦兒的母親將計就計，為了給女兒搏一個良善的名聲，便說我是自己不小心摔斷了腿，賜還身契，連一兩湯藥費都沒給，便匆匆打發我和趙峰出府。
我的腿因為沒有及時救治，從此不良於行，每逢陰天下雨便疼痛難忍。
趙峰猶自絮絮叨叨，每一句都是曦兒。
見我良久不作聲，才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要出門？那正好，看看家裡還有多少錢，咱們小川昨天聽說曦兒說鎮上有賣桂花糕，就吵著要和曦兒姐姐一起吃。」
是啊，我的兒子最是喜歡她。
便是書院先生獎了一塊糖，也要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姐姐吃，姐姐高興，小川就高興。」
趙峰想了想，又囑咐我，「那東西金貴，少買些，夠小川和曦兒吃就行，我一個大男人，吃不吃不打緊。」
我咬牙，把收拾好的包袱用力打了一個死結。
站在趙峰面前，靜靜地打量這個和我十年夫妻的男人。
「我走了。」
趙峰又開始埋頭擺弄花瓶裡葉曦兒喜歡的野花，敷衍地點頭，「快去吧，早些回來做飯。」
說完又坐下四處打量屋子裡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晾了滿院的鮮亮衣衫，桌子上精心擺盤的糕點，嘴裡喃喃自語：「這樣才像個家的樣子。」
原來在他心裡，有葉曦兒的地方才是家。
我毅然踏出門檻，我倒要看看，沒有了我的操持，你的狗窩如何能養孔雀。
而孔雀又會不會變成野雞。
2
不可否認，葉曦兒確實如孔雀一般，明豔照人。
一個月前的午後，趙峰便是領著這樣一隻落了難的孔雀，出現在我家裡。
葉曦兒咬著唇，楚楚可憐地喊著我做丫鬟時的名字向我打招呼：「秋奴姐姐。」
隨後又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慌忙改口：「寶妞姐姐。」
我腦袋有些暈眩，早上趙峰出門前拿了幾十文散錢，說我每日操勞，太過辛苦，聽說官府新到了一批流放來的罪奴，他去挑一個能幹又便宜的婆子來，幫我料理家務。
我拉住他，「你做貨郎不易，都是你的血汗錢，省省吧。」
趙峰笑著點我的額頭，「當初成婚時我就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咱們日子越來越好，你腿不方便，有人幫忙就能松快不少。」
可是他怎麼就把葉曦兒領了回來？
趙峰把呆愣的我拉到一旁，「寶妞，侯府被抄家流放，我是在賣奴場遇到的曦兒小姐，我看她實在可憐，就買下了她。」
我側眼看了看雖然荊釵布裙，卻依舊難掩美貌的葉曦兒。
這般美豔的女子跌落雲端，雙眼含淚，如菟絲花一般拉著趙峰的袖子，求他相救。
「阿峰哥哥，求你救我。」
趙峰看著曾經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如此情態，怎能不一下子就軟了心腸。
我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當年我的腿是怎麼斷的，你一清二楚。」
趙峰垂下眼，聲音小了許多：「小姐說了，她和你玩鬧，不是故意的。後來不是也給了恩典，讓我們能恢復自由身了。」
曾經的趙峰，哪怕是屠戶不小心把血濺到了我的裙子上，他也要撸起袖子和人家理論的。
但是現在面對害我斷腿的葉曦兒，他卻說不是故意的。
門外的小川露出一顆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葉曦兒。
葉曦兒對他微微一笑，又招了招手，小川便撲到她面前，兩個人親親熱熱地玩了起來。
趙峰張羅著給葉曦兒收拾房間，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她這般年輕，身價定然不菲，你哪來的錢買她？」
「妙手堂的大夫，你可去請了？」
當初我的腿因為醫治不及時，落下了不良於行的毛病，一瘸一拐的樣子十分難看。
就連我的兒子小川，也從不在外人面前親近我。
妙手堂的岑郎中醫術高超，說可以醫好我的腿，但是需要五兩銀子。
我和趙峰省吃儉用，攢了多年，才終於湊齊，趙峰這次去鎮上，除了買奴僕，便是要替我請岑郎中來。
趙峰急急地拉了我的手，「寶妞，治病錢我會再掙的，我若是不救曦兒，她就要被那些屠戶鳏夫買去了。」
一旁的小川窩在葉曦兒懷裡，咯咯咯地笑。
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袖，「曦兒姐姐，以後你能送我上學堂嗎？」
葉曦兒看了我一眼，「那你得好好讀書，姐姐才願意。」
小川歡呼一聲，「太好啦，小川一定好好讀書，長大給姐姐掙诰命！」
趙峰見狀摸了摸小川的頭，「這皮猴誰的話都不聽，竟然隻聽曦兒小姐的。」
葉曦兒掩唇一笑，「阿峰哥哥，我可不是什麼小姐了，你要是不嫌棄，喊我曦兒就好。」
趙峰漲紅了臉，重重地點頭。
我像是吃了一嘴黃連，從嘴裡苦到心裡。
隻能緊緊咬著唇，不想露出半分悽楚。
趙峰推我，「快快去燒水，給曦兒小姐沐浴，再做些好酒好菜來。」
這般理直氣壯的語氣，我不由得握緊了拳，冷冷地瞥向趙峰。
趙峰一愣，隨即又攬住我的肩，抓著我的手低語：「娘子，我打聽過了，葉家其他人三個月後也會過來，到時候咱們就送她去和家人團聚。」
「我知道你和曦兒小姐有誤會，但是她哥哥有恩於我，你就當是為了我，留她住一段時日吧。」
確實，趙峰是災荒年被賣進侯府的，伺候在葉曦兒的哥哥身邊，識得了幾個字，又得了和我的婚配。
向來不愛親近我的小川也跑過來，抱住我的腿撒嬌，「娘親，留下漂亮姐姐吧，她懂得比書院先生都多，小川想和她學。」
我看著素日還算恩愛的夫君，懂事以後第一次對我撒嬌的兒子，又看看立在原地怯生生偷瞄我的葉曦兒，終究長嘆一口氣。
不過是三個月而已。
3
許是遭逢巨變，吃了不少苦頭，葉曦兒的性子和昔年比起來，溫和不少。
總是未語先笑，說話的調子也軟綿綿的，對待小川更是寵溺有加。
不過幾日光景，小川便和她形影不離，一口一個曦兒姐姐，叫得親熱，
吵著要葉曦兒送他去書院。
我默默地把飯菜裝到籃子裡，送到葉曦兒手上。
小川讀書的書院離我們這裡有十幾裡路，山路難走，再加上小川從小身子弱，所以我舍不得讓他像別的孩子那樣，自己拎著食籃上下學，或者用冷饅頭糊弄一餐。
從來都是我中午拖著病腿，給他把飯送去。
如今有葉曦兒送他，我便把食籃直接給了葉曦兒。
葉曦兒的指尖還沒碰到籃子，小川就叉著腰，護在葉曦兒身前。
「曦兒姐姐怎麼能拎得動這麼重的籃子，累壞了可怎麼好？」
我皺眉，「那你就不怕娘累壞了？」
小川看了看葉曦兒，又看了看我，「你們怎麼能一樣呢？」
「怎麼不一樣？」
小川晃了晃腦袋，「爹說了，曦兒姐姐是小姐，你是丫鬟。」
好像是有當頭一棒，重重擊在我的身上。
腦海中一陣暈眩，我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趙峰。
小川小的時候被別的孩子欺負，回家對著我哭鬧，「你這個瘸子，他們都說你是個奴才，我不要你當我娘，我要一個好的娘！」
當時的趙峰一下子紅了眼睛，疼愛小川如命的他，第一次把小川按在地上打。
「你娘命苦，咱們有今天都是沾了她的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揭她的傷疤，你再敢對她出言不遜，老子就打死你！」
可是現在，他卻告訴小川，我和葉曦兒是雲泥之別。
趙峰見我神色不對，立馬幹笑幾聲，「小孩子亂說的。」
說完立馬挑著貨擔出門。
小川也拉著葉曦兒的手去上學。
我呆呆坐在門檻上，隻覺得這一切可笑極致。
臨近正午，我看著那隻籃子出了一會神，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空著手走了出去。
書院裡的學童聚集在院子裡玩耍，小川牽著葉曦兒的手，挺直了腰板，驕傲地向同窗宣布：「這是我娘，我娘是官家小姐，懂得可多了，比先生還要厲害。」
一群小孩看著美貌的葉曦兒看直了眼，一個學童好奇地問：「那每天都給你送飯的那個瘸子女人是誰？」
小川的眼神躲閃一下，隨即哼了一聲，「那是我爹爹從賣奴場買來的僕婦。」
說著還故意抱怨，「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不送飯來？我定要讓爹爹好好責罰她才是。」
我躲在暗處，苦笑一下。
心裡的最後一點眷戀煙消雲散。
那天的日頭明晃晃的，刺眼得緊，把我眼中的水汽蒸騰消失，隻留模糊酸澀。
罷了，捂不熱的石頭，丟了便是。
想到這裡，我又轉身回到屋內。
趙峰去了裡屋不知道在忙什麼，我拿起剪刀，把繡架上一幅點燈熬油繡了大半年的牡丹圖從中間裂開。
本來想著賣了它給趙峰和趙小川做過冬棉衣的，現在不需要了。
既然帶不走，那就毀了它。
4
我並沒有去處。
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鎮上，盤算著自己帶出來的錢夠在客棧裡住上幾天。
許是今天走得久了，左腿又開始鑽心地疼。
正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然間幾個孩童拍著手把我圍住。
「快看，這裡有個瘸子。」
「哦，瘸女人，瘸女人！她走路可真有意思！」
一聲聲瘸子在我耳邊回蕩，不斷有孩童笑著往我身上撞，看我歪歪斜斜的樣子拍手大笑。
一股巨大的委屈排山倒海而來，曾經我以為禍福相依，用一條腿換了自由身，得以和良人白頭攜手，但是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孑然一身。
我瘋狂地抡圓包袱，嘶吼，驅趕這些和小川一樣討厭的孩童。
這些懵懂無知，卻對惡意毫不掩飾的孩童。
可是剛剛還無人管束的孩童，卻在我開始反抗的那一刻，不知從哪裡冒出了爹娘來。
「哪裡來的瘋婆子，連小孩子都欺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