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趙峰,一旦事關葉曦兒,你為何總是要騙我呢?」
「我去官府打聽過了,葉家男丁已經問斬,女眷在流放的路上便都死了,隻有葉曦兒活了下來。」
「她根本就沒有家人了,又何來三個月之說?」
趙峰的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我盯著他的眼睛,問出心底疑問:「你這般騙我,到底是何目的?」
他不過是盤算著,要把那曾經高高在上的主子小姐,那隻高傲美麗的孔雀變成自己的枕邊人。
想要葉曦兒全身心地仰仗他,傾慕他,心甘情願地託付終身。
那他又想置我於何地呢?
7
我甩開他的手。
趙峰還欲糾纏,大黑放下了籃子,龇牙咧嘴地護在我身前,朝著趙峰發出警告的低吼。
小川冷哼一聲,「這狗真醜。」
我蹲下身任大黑把頭蹭在我的懷裡,「它醜我瘸,但是我不嫌棄它,它也不嫌棄我。我不過是給了它吃食,給它一件衣服,它就滿心滿眼地對我好,足見得狗比人有良心。」
趙峰不由得後退幾步,卻還是固執地看著我。
我看著這一大一小,嘆了口氣。
「回家去吧,你我今生,已然緣盡。」
「不管是夫妻之緣,還是母子之緣,都已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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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不再理會呆立在原地的父子二人,轉身去了後院。
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二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隻以為他們是回家去了,但是第二天一早,妙手堂剛剛開門,趙峰和小川便站在了門口。
也不說話,隻是站在那裡看著我。
因他二人實在是奇怪,便有好奇者問他:「你每日裡站在這裡做什麼?這麼冷的天,還領了個這麼小的娃。」
趙峰隻是笑笑,看向我,「我在等我娘子消氣回家。」
「對,我爹爹說隻是夫妻口角,我們誠心認錯,給了娘親面子,娘親定會回心轉意,回去跟我們好好過日子的。」
一旁看熱鬧的岑郎中聞言撇下了手中瓜子,似笑非笑地斜倚在大門口。
「你這人說話好沒道理,沈娘子多好個人啊,做繡活一個人頂得兩個,做活之餘還能跟著我學醫,這附近的婦人若是得了什麼不方便讓男子看的隱疾,有沈娘子在,也算是有了條生路。」
「更別說平日裡洗衣做飯這些事了,手腳麻利又不計較,便是我和後院那個老婆子,也得了她不少照料。」
周圍看熱鬧的街坊都點了點頭。
「沈娘子確實是極好的人,又能幹又熱心。」
「是啊,我前一陣子得了不方便的病,就是央求沈娘子幫我看的,她翻醫術又請教岑郎中,自己先試了藥,才讓我用。」
岑紀之冷哼一聲,「倒是你們,大的掏空積蓄,挪了沈娘子治腿的錢,買了一個美貌的罪奴回來,當成祖宗讓發妻伺候。」
「小的嫌自己娘親瘸,恨不得換個娘,把那罪奴當成親娘孝敬。現在如願以償了,怎麼還來討嫌?」
趙峰看著岑紀之,漲紅了臉,氣得手指都在顫抖,「你,我們夫妻間的事,你為何要插手,你們難道……」
雲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護在我身側,「我老婆子可還沒死,我和沈娘子日日夜夜吃住在一處,容不得讓人汙她清白。」
趙小川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想來抱我,卻被大黑的低吼震懾住,不敢上前。
大黑轉身往我懷裡拱,撒嬌一樣舔我的手。
搖晃的尾巴竟有幾分得意洋洋的意味。
趙峰落下淚來,竟撲通一聲,拉著小川跪在我面前。
我看著眼前這一幕出了神。
猶記當年我和趙峰身無長物被趕出侯府,他為了逗我開心,去碼頭扛了三天麻袋,肩膀磨得鮮血淋漓,用掙來的錢偷偷置辦了一身紅嫁衣和兩根細細的紅燭。
和我在那間破茅草屋拜了天地。
燭光下的男人溫柔得不像話,「寶妞,無論你是什麼樣子,都是我認定的娘子。我趙峰在此發誓,若是負了你,就讓我生不如死,無家可歸。」
我笑著點他的額頭,「你要是敢負我,我就走得遠遠的,再也不理你。」
趙峰把我抱在懷裡,「那我就當眾跪下來求你,不顧臉面地求。」
時至如今,我依然相信當年的趙峰對我是真心的。
但是人心最是易變,初心是真的,後來的輕賤也是真的。
我看著跪在地上的趙峰,輕輕撫摸大黑身上的傷疤,緩緩開口,「前塵往事都已經過去了,我的委屈,辛酸,寒心也都已經過去了。但是這一切就如這些傷疤一般,永遠都會提醒我曾發生過什麼。」
「最親近的人捅來的刀子才最疼。我這般好的人,為何要再回去給你們父子糟蹋。」
「唯願從今以後,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8
「我說這裡這般熱鬧,原來你小子躲在這!」
「還錢!」
突然間幾個一臉兇相的壯漢撥開眾人,狠狠抓住趙峰的衣襟。
趙小川尖叫一聲,撲到趙峰懷裡。
趙峰白了臉色,哆哆嗦嗦地辯解:「房子已經給你們了,我的貨郎擔也給你們了,我沒有錢了啊。」
壯漢一個大嘴巴抽在趙峰臉上,「放屁,你當初找我借了二十兩印子錢,過了這麼久,現在利滾利已經四十兩了,你那間破房子和貨郎擔才值幾個錢!」
我幾乎目瞪口呆,趙峰竟去和這些地痞借了印子錢。
「要不你就把你買的那個女人給我,也能抵點錢。」
我恍然大悟,我早就疑惑,葉曦兒那般姿色,怎麼會隻值五兩銀子。
原來趙峰竟是借了印子錢把她買下的。
趙峰吐出嘴裡的血水,含糊不清地求饒,「那女人已經跑了,求求各位爺再寬限我一段時日。」
「你現在一窮二白,我再寬限你多少時日,你也沒有錢!」
趙峰趴在地上,喃喃自語:「能的,能的,當年我和我娘子一窮二白地從侯府出來,我娘子又勤快又聰明,她給人刺繡,給人洗衣,還給我做了一個墊子,讓我扛麻袋的時候墊在肩上。」
「她說無論再艱難的境地,隻要我們夫妻齊心,就總能好起來的……」
為首的大漢不耐煩地踢了他一腳,「呸,你絮叨個屁。」
「剛才我可聽得清清楚楚的,你根本就沒有娘子了!」
「白字黑紙的字據在這,你抵賴不了。再不還錢,我就把你們父子二人賣了!」
大漢又不解氣地踢了趙峰幾腳,才哼著小曲走了。
趙小川坐在趙峰身邊號啕大哭,「爹爹怎麼辦啊,你不是說隻要娘親跟你回家,咱們家就能和以前一樣嗎?」
「小川還想上學,小川想吃娘親做的菜。」
人群漸漸散去,茶舍老板心軟,看他們二人實在可憐,便扶了趙峰去屋檐下歇息。
趙峰一雙眼睛隻哀哀地看我。
我心下厭煩,便回後屋去做繡活。
9
第二日臨近正午,岑紀之急急地來喊我:
「沈娘子,劉員外帶著新納的小妾來了,說是身上長了個什麼。聽說我們這裡有女子,才來看看。」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妙手堂前正停著一頂粉紅色的精致小轎,一個衣著富貴的痴肥中年男子見我出來,便喚了女子下轎。
那滿身綾羅的美貌小妾,竟然就是葉曦兒!
她見了我先是一驚,剛要開口說什麼,對面屋檐下歇息的趙峰和趙小川眼睛一亮,二人一起尖叫著撲到葉曦兒面前。
「曦兒,曦兒,我為了你欠下巨債,沒了房子沒了營生,娘子也沒了,好吃好喝的供養你。我不怨你離開,你現在富貴了,你幫幫我啊!」
葉曦兒眉頭一皺,連連後退幾步,對著劉員外小心地解釋:「這是妾身舊時家中的下人。」
劉員外頗有些不耐煩,「快快打發了。」
葉曦兒一甩袖子,語氣滿是厭惡:「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家興盛之時有恩於你,給你衣食,幫你婚配。我落魄後你回抱報一二,怎麼就開始挾恩圖報了?」
「你的債可是我讓你借的?吃喝穿用可有一樣是我向你索取的?是我讓你對我好,輕賤你娘子的?」
我笑了笑,趙峰以為自己是葉曦兒的救世主,其實不過是她的墊腳石罷了。
葉曦兒其實從未把趙峰放在眼裡,自私自利如她,又怎會感念曾經的奴僕的恩德。
趙小川淚流了滿臉,「壞女人,都是因為你,爹爹就是為了把你買回來,為了給你好吃好穿才欠了債,再還不上,我和爹爹就要被賣掉了。」
我嘆了口氣,趙峰這種情況,頂多就是被賣為奴,做回老本行。
可是趙小川這個年紀,長得又白淨,隻怕會被賣去那些專門喜好幼童的下流之地。
即使母子情分不再,便是一個陌生孩童,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入泥潭。
我開口提醒趙峰:「她的身契可還在你身上?便是不在了,去官府也能查到。」
罪奴不能脫籍,隻能買賣。
還需要買賣雙方帶著罪奴去官府過明路。
葉曦兒偷跑另攀高枝,想必是沒有想過這些的。
趙峰眼睛一亮,「對對對,給我她的身價銀,不然我就去官府告逃奴罪!」
此言一出,葉曦兒明顯慌了神。
劉員外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原來你竟是個逃奴,如此麻煩!」
但是看著葉曦兒楚楚可憐的美貌容顏,終究還是舍不得打發了,對著趙峰開口:「多少錢?快說!」
趙峰一愣,剛想盤算,我搶先開口:「三十兩。」
劉員外一揮手,身後的隨從立馬將幾塊銀子扔到趙峰跟前。
接著又連呼晦氣,領著葉曦兒匆匆走了。
趙峰看著那幾塊銀子愣神。
我粗略估算過,房子和貨郎擔大約能抵十兩,三十兩剛剛好夠他還清餘下的欠債。
再想多要,定是不行。
十年一夢, 讓他回到最初那身無長物之時,才是正理。
哦不, 他還多了一個兒子。
10
岑紀之看了一場熱鬧,心滿意足。
「原來那就是你說的那個侯府的流放千金,長得確實不賴。」
我轉頭看他, 「她是得了什麼病?」
「好像是胸前長了個硬塊,喝了許多散結祛瘀的藥始終不見好, 那劉員外耐不住她撒嬌痴纏, 便帶了她來我們這,想著我們這有女子,可以幫她看看那個硬塊的具體形態, 再對症下藥。」
紀岑之一邊切藥,一邊搖頭,「我給那小娘子把過脈,不過就是委屈受多了, 鬱結於心, 又淤堵在了患處而已。」
見我和雲婆有興趣,他又興致勃勃地講了起來。
「聽說那劉府啊, 雖然富貴,卻不是什麼好地方,劉員外好色,娶了十幾房小妾。且那個正室又是個十分善妒的, 脾氣暴虐, 動輒打罵小妾。」
「那裡的女人亂成一鍋粥,三天兩頭的中毒流產。」
倒是個十足的虎狼之地。
葉曦兒害我斷了腿,但是我也因此得了自由身。我不會恨她, 但是也不會原諒她。
「劉府再來請我幫她看診,就說我不在。」
第二日一早, 盤亙多日的趙峰父子倆再沒了蹤影。
隻有妙手堂的大門口, 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包桂花糕。
擺餛飩攤的阿伯說趙峰父子二人還了印子錢, 嘴裡就念叨著要給娘子買桂花糕。
他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我,隻是小心地把點心擺到粗瓷盤裡。
「作(」他沒有錢買,就去人家攤子上搶, 攤主是個脾氣爆的, 追趕著打斷了他一條腿。
他疼得不行, 還是把桂花糕抱在懷裡。
天蒙蒙亮的時候,把糕放在妙手堂門口,就領著孩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出神間, 身後傳來雲婆的聲音:「娘子快些,你如今可是有了名氣,張家小姐指名要娘子你繡嫁妝呢, 咱們得早些去。」
岑紀之懶洋洋地幫腔, 「對, 別磨蹭,回來我還得檢查你醫書背得如何了,可別想偷懶。」
大黑咬住我的裙子, 示意我快去。
又用鼻子託著沉重的門板,幫我省些力氣。
我揉了揉它的頭,把那包桂花糕塞進了它的嘴裡。
(全文完)